父亲在去世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提醒我过几天就是舅公的九十大寿,别忘了写信去祝贺。父亲在信中说: “舅公对我们家的恩很深很深”。
那是我父亲的肺腑之言。
我从小家贫,记得那时每年过春节父亲都会收到舅公从远方汇来的十元、二十元钱,让我们家高高兴兴地过春节。父亲是聋哑人,收入很低,全靠他的父母帮助把孩子养大。我上小学时,祖父去世了; 我上高中时祖母也去世了。面对不久就该上大学的两个孩子,父亲愁得不知如果是好。 舅公从远方前来参加我祖母的追悼会,住在我家。我睡到半夜醒来,看见舅公还在与我父亲“笔谈”,他劝慰我父亲不要太担心,他会帮助他。
不久,我上了大学,舅公每年都资助我一百元钱,那是我父亲当时两个月的工资。后来我弟弟上大学时,舅公也每年都资助我弟弟一百元钱。 那些钱对当时的我们家,帮助巨大; 那份情对我们的心理影响更是巨大。
父亲留给我最后的话是“舅公对我们家的恩很深很深”, 那是他的肺腑之言。
舅公是我父亲的舅舅,我祖母的二弟。我祖母晚年病弱,出门都需要我伴陪;在家时也基本是我作伴。祖孙相伴,絮絮叨叨,从祖母口中听到很多陈年旧事。祖母、舅公兄弟姐妹四人出身于一个旧家,即贵阳的唐家,是作过云南巡抚钦赐太子少师荣衔入《清史稿》二百四十五的唐炯的第四代孙。他们的祖父唐瑞铜是光緒二十九年癸卯科二甲第七名進士。但他们的父亲基本是个闲人,所以家里也相当拮据。祖母闲谈中说到过她的三弟穿的鞋破得露出脚后跟。舅公在他家男孩中排行第二,在家族中唤为“二胖”,上有一个大哥,一个姐姐(即我祖母),下面有一个三弟。
祖母对我提到她的兄弟时称她的哥哥为“大舅公”, 二弟为“二舅公”, 三弟为“三舅公”。 祖母常说他们兄弟姐妹间感情极好,但人事沧桑,到祖母跟我絮絮叨叨时,她们兄弟姐妹四人只剩下她和二舅公了,说到这些,祖母总是很感伤。祖母说三舅公当年是贵阳一中的学生,水性很好,常在一中边上的南明河里游泳,一天发洪水时他还是照常去游,结果被洪水冲走了。他的同学看见他留在河边的衣服,知道不妙,跑去通知他的家长。他的外公家赶紧雇了船往下流去搜寻,但什么都没有寻到。 (我的理解是他们的父亲可能很缺乏处理事变的能力,也没有钱; 而他们的外公,即华之鸿是贵阳最大的商人,处理事情的能力要强得多。) 祖母说后来好长日子,她从南明河边过,听见那河里的哗哗水声就腿脚发软。
祖母说大舅公中学毕业后就到社会上去做事,挣了钱支持二舅公上大学。大舅公本人则一生没有成家,四十来岁时因肺结核去世了。就这样,她们兄弟姐妹四人只剩下了两人。
对舅公的最早的比较清晰的记忆,是上小学时从贵阳到重庆去见到他。祖父去世后,舅公怕祖母伤心太过,把她接到重庆他家里去住一阵,换个环境散散心。后来我父亲带上我去重庆把祖母接回。舅公给我的最初印像是有点严厉。我坐在饭桌上兴奋地叽里呱啦,舅公就说“莫说话,莫说话”。那个“莫”是四川人的口头语,在贵阳没人那麽说,所以舅公的那四川口音的“莫说话”让我印像深刻,五十年过去了,还言犹在耳。我在舅公家住了十天,舅公家订了份《人民画报》,我很感兴趣,把好几年的旧刊都翻遍了,现在还模糊记得在那画报里看到“义和团运动“、“廖仲恺”、“桑弘羊” (那时正在“批林批孔”)。 舅公很不赞成我成天呆在家里看书,经常催我出去走动。
舅公的儿子,我的表叔有次对我说舅公“是个福将”。 他是套用京剧里的唱词。更确切的说舅公是个福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祖母的所有亲戚在那个年代都无不“运交华盖”,都在“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之列。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舅公。他工作的单位叫“民革”,新中国的无数政治运动,没有一次对他这个封建家庭出身的人有过任何冲击。好像他身上有个无形的“金钟罩”,让那年代的任何狂风巨浪,到了他身边都悄然而过。 也许是因为他与世无争,对人总是一团和气,没什么言行让什么人对他不满。也许是因为他的外婆、母亲都是极虔诚的佛教徒,一生不问世事只知修行,果然为她们的外孙、儿子修得了稀有的福分。
舅公终生居一闲职,薪给尚属优渥。于是他就广济众亲。他的父亲在日,自然由他供奉。他父亲去世后,留下一妾,无儿无女,也由他供奉终老。有一次,大舅曾祖婆(他们的舅母)跟我祖母聊天时说“曾孃”(她不会写字)想让大舅曾祖婆在给舅公写信时提一下说她(“曾孃”)生活费不太够用,希望舅公以后能增加一些。大舅曾祖婆说她没有写。我祖母也抱怨说当年她跟舅公们的母亲离家住进尼姑庵去修行时,三舅公还小,“曾孃”一点都没照顾他们兄弟,从来没给他们作过一双鞋,让三舅公经常穿破得露出脚后跟的鞋。 (想来在那年代,即使是他们那样的世家,小孩子穿的鞋都还是由家里的女人们自己做的。) 她们两人都觉得“曾孃”有点过份,看着“二胖”仁厚就得寸进尺。
祖母跟舅公有一位姑妈,我称为四姑祖祖。这位四姑曾祖母也是无儿无女,没有收入。我就听见这位四姑曾祖母对我祖母说“二胖”真是好心,不时对她有些接济,她有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是一床驼绒毛毯,她去世后要留给“二胖”。
我祖父祖母在七十年代初被下放到一个生产队,舅公给他们写信说乡下太寂寞了,他要为他们买一台收音机。我祖母回信说千万不要为他们买收音机,免得被人诬告收听敌台。
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舅公广济众亲的例子。我想我不知道的可能还很多。
上大学时,一天接到舅公一封来信,说那几天政协开会,他是个旁听代表,要到北京来,住在某宾馆,叫我去见见。我就去了。 舅公见了我,就带了我去吃饭。现在回想,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虑到我出身低微,有意帮我增加点见闻。但那的确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全国政协开会吃饭是什么样。吃完饭,舅公带我回到他的房间,提出一袋二十来斤的橙子给我,说是他从重庆带来的四川广柑。那时舅公已经七十多岁了,到北京来开个会,还不远千里给我带来那么多橙子。
我大学毕业后,舅公退休了,有一次从重庆回到贵阳来走访亲戚,由我陪同。 那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那时中国还没有大兴土木,很多街巷还保留不少他青少年时代的遗痕。舅公走在那些街巷里,对我说这里从前是什么样,那里从前是什么样。他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腰腿还很灵活。边走边聊,舅公听出我的思想很有些异于“正统”,即当时的官方话语,很是担心。对我作了很多说服。我觉得有一点点怪,我对我祖父母和他们的众亲戚都有些了解,没有像舅公那样真心完全接受当时的官方话语的。
那一次,有一天走在街上,他看到路边一个小书摊上一本字帖,翻看了许久,看得出有些喜爱。我后来才知道舅公习字,虽说未成名家,但也写得相当不错。那天我等候在一旁,过了好一阵,看到他恋恋不舍地把那字帖放回,并没有买。那本字帖,可能也就几元钱。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舅公并不是钱太多可以随便花的人。他在资助我和弟弟的同时,也在节制他自己的开支。
舅公也颇忧国忧民。那次他回贵阳,我父亲和我陪同他去安顺的龙宫(一个地下溶洞)和黄果树瀑布游玩,走在路上,看见一些乡民的破茅草房,舅公有些意外,感叹说: “唉,改革开放都这麽些年了,但是看来农村人除了衣着有些改善,其他的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看得出那些贫穷的景像让他痛心。他自共产党当政以后就一直在“民革”工作。如果说党是个球队,他工作的“民革”就是个啦啦队。党为了提高那“啦啦队”的士气,不时会组织他们去参观各种“又新又美的图画”。那次他离开组织自己下乡,看到一幅不同的“图画”,有些意外,有些无奈。他的善良并不止限于对家族中人,对贫苦的农村人他同样充满同情,只是无能为力。
舅公后来多次在信中表示他对我偏离“正统”的担心。八十年代末,我亲历了“风波”,那时年纪也大一点了,竟又看出了另一种相反话语背后的不美妙的东西。我在给舅公的信中说我在“风波”中有所见所思,不会天真地全盘接受与官方相反的那一方的说法,更不会投身入他们的行动。请舅公放心。从舅公的回信中,看得出他很满意。
然后,我离开了中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开始了人生中的另一场为生存的努力。转眼又过了二十几年,我终于在美国拿到了绿卡,第一次回到中国,带上儿子到重庆去看望舅公。那年舅公已经九十七岁了。 不料发现舅公的世界观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不再接受当年的那些官方话语了。
我儿子问舅公: “Great grand uncle, 您活到这么高寿,有什么秘密呀?” “我也不知道”, 舅公谦虚地笑了。 我儿子: “Great grand uncle, 您活到这么大年纪,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您都经历过些什么事呀,告诉我们吧?” “我什么大事都没有经历过,经历过的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小事”,舅公还是笑着。
他在那一百年间,经历过的肯定不会“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小事”。但是时间仓促,在那一两天的时间里,我们肯定不可能轻易地摆脱各种通行的话语,深入进那深沉的历史,去抓住那些并非微不足道的“意思”。
在中国文化中,士的准则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穷”,是不具权势的意思,不一定指没有钱。舅公大半生在个啦啦队中,可谓“穷”,他也就守“穷”修身养性,完全作到了“独善其身”; 他的收入小康,他就用他那点小康经济能力兼济家族中人,虽不能比“兼济天下”,但也已经惠人不浅了。
舅公是一个早已消逝的遥远的旧时代余留下来的一个真正的好人,于一百零四岁高龄去世。谨以此文保留些许他和那个时代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