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居的城市,在美国中部俄亥俄州,名叫辛辛那提,了无名胜,亲朋不至。有时听说故人某某要从中国到美国来游玩,就对人家说:“也到我这里来玩几天吧?” 人家就会笑话说:“你那里有什么可玩的?”。我只好自惭地秽。于是在这过去近二十年间,除了曾有几个朋友远行路过外,专程前来过一次的亲朋,曲(大拇)指可数。
由是当周五傍晚,接到海安的短信说他们夫妻突然决定要到辛辛那提来度这个国庆周末时,我是且喜且惑。海安与我初中同班,高中同校,当年是常在一块玩耍的,有的细节,还历历在目。我们上中学时,男同学常在一块玩的,是篮球。我在这方面极差,参与不多。唯有一项不堪登大雅之堂的“运动”,叫做“打鸡”(普通话或应为“斗鸡”),还能引以为骄傲。该“运动”不需任何器材,时间、地点皆无任何限制,每人单腿独立,抱住另一腿互相冲撞,致对方倒地或抱住的腿从手中脱落为胜。我人偏瘦弱,冲力不强,但耐力与平衡俱佳,是玩“打鸡”的佼佼者。海安是个跳级生,年纪、个头都比大家小,所以通常是同另一个个头也较小的朱光同学两人同时对付我一个。记忆中把我打败的次数好像不多,但有一次课间他们两个与我对阵,海安咬牙纠缠住我,让朱光得以从侧面击中我的要害,让我痛不可当,大败认输。观者哄堂大笑,海安、朱光大喜,脸上灿烂的笑容, 两个少年男孩只有在那年纪才会有的那种顽笑模样,永远定格在我脑中。曲指一算,竟是四十多年前了。 四十多年来,大家随风飘散,初中同班的同中,好像只有他也定居美国。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现在能见上一面,自然可喜。但我也知道他住在东部宾夕法尼亚州,距离我这里可是数千里之遥,何以会到这人迹罕至的敝陋之地来度个国庆周末?
于是我就回了短信,问他这几天的安排。他回答说二十六年前曾在辛辛那提大学上学,这次是专来看看过去生活、学习的地方。我明白了!我也是个很怀旧的人,所有从前生活过的有名、无名的地方,都很想回去看看,也真在梦里回到过那些地方。但我是个多思少行的人,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在谷歌地图上去寻往昔的痕迹,不像海安竟说走就走。
我们相约到辛辛那提大学边上的一家四川餐馆里去一同吃一顿饭。我先到了几分钟,餐馆里人客稀少,十几张餐桌中只有两、三桌客人,很是安静。我面向大门坐下,不一会就见进来一对夫妻,举止神态大约确属我们这年纪,我想大约就是了,于是去招呼他们。来人果然就是,海安的面貌还略显当年那个少年人的痕迹,背似微弯,但没有发胖,还很精神。我想他看我恐怕也是不过略似当年而已。
他给我介绍了他的太太,原来并不是我们贵州人。于是我赶紧问这四川辣味是不是个问题。林太太说:“嫁鸡随鸡,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呃,在这女权主义如日中天的时代,难得还有这样的为人妇者。边吃边聊,得知他们原来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标准理工男和理工女,学的是电子工程,一生从事的职业也还是电子工程。这林太太其实了得,当年倒是她先到美国来留学,把海安“带”来了。那餐馆门外马路对面的辛辛那提大学就是他们到美国的第一站。神经科学家已经通过核磁共振等仪器观察到,同样的外部刺激在人脑神经中引起的反应强度并不是恒常不变的,新鲜的刺激引起的反应最强,同样的刺激重复越次数越多,大脑的反应就越弱,逐渐地,就“视而不见”了。我们这些背井离乡到美国来某生的游子,在“第一站”的感受自然是最为强烈。凑巧,我对这辛辛那提大学也不陌生。大约二十来年前,在海安夫妇已经离开后,我们搬来这城市,我的妻子也到这辛辛那提大学上学,我带了十来岁的孩子陪读。孩子好奇心重,校园里所有的角落他都要去走走看看,我只好跟着他走遍所有的角落。所以当海安太太感叹说当年她在校园里某处打工的麦当劳已经不在了时,我还能应和说在我陪读时,那里就已经没有那么一家麦当劳了。一切都在变,我们的孩子也到了我们当年漂洋过海的年纪,也离开了我们前往远方的城市谋生。一顿饭中,海安太太重复了好几次:“唉,现在回头看,当年那些觉得过不去的坎,好像也没什么。” 是的,听海安太太说,他们学工程的学生,没有助教金,靠在学校麦当劳打工挣点微薄的工资,实在艰难。好在时间不长,她读了两年,就在某公司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并在那公司一直工作到今天),支持海安读完博士。后来他们夫妻都一直从事计算机硬件工作,两个孩子长大了,则从事计算机软件工作。那些“坎”,都走过去了。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海安太太看着马路的一头对我说从前他们五家穷学生合住一套的公寓(有五个卧室)就在附近。然后又对海安说:“我们再去那儿走走吧。” 我知道他们前一天已经到那里盘桓过了,竟还念念不舍。唉,他们这不远千里飞来,要看的就是当年艰幸度日的陋居啊。常言道“触景生情”,千里而来“触”这破公寓的“景”,只为它令人“生情”。中国的古文人,是很重情的,对有情的人,称为“情人”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恰如对能诗的人,称为“诗人”(“诗人咏踟蹰,骚者歌离别”),能画的人,称谓“画人”(“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今人无知,以为“情人”指男女关系中的角色,即所谓mistress/paramour/girlfrend/boyfrend之类,真可谓珠椟不辩。我眼前这对夫妇,虽然是“工”人,而不是“文”人,但的确是“情”人。我这外人就很明白地告辞回家了,让他们独自去尽“情”流连。
晚上,见海安的微信帖子,有他们这次重访辛辛那提所摄的照片若干,其中之一是一条小街上的一个小电影院,海安附的文字是“以前常去看电影的小剧院,居然活过了1/4世纪,于是进去看了场电影。” 我仿佛能看见他跟他太太,心领神会地微笑着慢步踱进那小电影院,恰似一个电影镜头。镜头缓慢地淡化入1/4世纪前,正在步履轻快地走进那小电影院的是一对初到这新大陆的年轻夫妻,心里有无限的憧憬,也有无限的惶惑,握着的手里有柔与温,微笑的脸上有情与蜜…人所羡神仙姻缘者,其是之谓也。可遇而不可求,感而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