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出了一趟远门。回家的路上,车堵得厉害,本来以为只要五个小时,傍晚就可以到家,却开了十几个小时。过了午夜,家仍远在天边,车上的妻儿都睡著了。车外前后是望不到头的车灯的长龙,两旁则一片漆黑。车队走走停停,我的思绪也不著边际,不知怎的,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大学时代喜欢的一段译诗:
我要把衣服铺在你的脚下,
但是我太贫穷,只有我的美梦;
我已经把我的美梦铺在你的脚下,
轻轻地走吧,因为你是在我的美梦上走著。
我从来不知道这诗的作者是谁,全诗是什么样。记得是大二时在一位美国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的自传《宇宙波澜》(陈式苏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中读到。戴森在回忆自己的恋爱时,引述了这段诗,但没提及诗作者,书上也没有注释。我曾很想知道这诗的全文和作者,起初几年也曾向人问及,没人知道答案,后来也就罢了。我一直以为这是首无名氏的诗。
那晚半夜在美国肯塔基州荒野幽暗的车中,一个念头忽然发光:互联网
He Wishes for the Cloths of Heaven
William Butler Yeats
Had I the heaven's embroidered cloths,
Enwrought with golden and silver light,
The blue and the dim and the dark cloths
Of night and light and the half-light,
I would spread the cloths under your feet:
But I, being poor, have only my dreams;
I have spread my dreams under your feet;
Tread softly because you tread on my dreams.
在互联网上能看到这首诗的多种中译,但在我看来都远不如陈式苏所译。试看结句,陈式苏译为“轻轻地走吧,因为你是在我的美梦上走著。” 原文tread是行走时所重复两动作,抬起脚与放下脚,之一: 放下脚。译为“走”,暗喻“生活”非常传神。他人的译文有“轻些儿踩,因为你踩著我的梦。”, “轻一点啊,因为你脚踩著我的梦。”都差远了。“踩”为“用脚蹬在上面”,目的多非行走,像是特别针对“我的梦”的一个孤立动作(颇有些滑稽),于是失去了流畅的动感和生活的延续性,失去了原诗暗喻的深广。
可以说如果不是陈式苏的译文,我很可能不会喜欢上这首诗(那时读英语挺吃力的)。陈式苏的译文片段,信达雅兼备,读起来琅琅上口,殊为难得 (其译cloths为“衣服”,也许是误看为clothes之故),可惜只是片段。且因为是在一位不太著名的物理学家的自传中,读到过这段佳译的人恐怕不多。此外,1982年版的《宇宙波澜》译本,现在已不好找了,我姑且不自量力把这译文补齐,录在这里,算是“存人之美”吧!
他眼望天空的锦绣
威廉·巴特勒·叶芝
假如我有天空那金银光线点缀的锦绣
那日夜晨昏里蔚蓝的、朦胧的、漆黑的锦绣,
我要把这锦绣铺在你的脚下,
但是我太贫穷,只有我的美梦;
我已经把我的美梦铺在你的脚下,
轻轻地走吧,因为你是在我的美梦上走著。
据评论,诗中的“我”在标题中作“他”,是诗人有意要同这个“我”报持点距离,做一位旁观者。旁观者明白一个人的恋爱就像一个人的梦一样,全属一己的“心思”,跟心外的现实没多少关系的。“脱离现实”似乎很成问题,然而现实于人永远在无门可入之处,大哲如笛卡儿也只好说“我思故我在”。我们能把握的似乎只有这点思,到不思的时候,也就不在了;真正无我的时候,也就无诗了。还在的时候,珍重自我的那点与现实无关的思, 且保持点距离,就成其为好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