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月初，高一还差两个月结束，那天上午做广播体操回教室，周月娥同学传出消息：“雷老师要调一中了！”

　　这绝非空穴来风，雷源黔老师毕业于湖南大学，是五中教师中的元老，在南县教育界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我们入学时就听说一中要调他去教毕业班数学，当时，袁赛亮校长谈话留下了他。

　　不知谁带的头，班里的女同学都趴在课桌上啜泣起来，周月娥边哭边诉：“走了何得了啊？我伲考大学还靠他呀！”雷老师教高二毕业班，我们才读高一，她们竟然急成那样。细想也难怪，都说“名师出高徒”，要碰到一个好老师可不容易，几个月前，物理课换了两个老师都不行，戴眼镜的某老师像很有学问，课却讲得很差。后来安排文革中挨整被发配教体育的李基红来，才让我们满意。雷老师，比李老师还有名得多！

　　男生坚强些。我幼稚地想，雷老师长期在这里任教，既然上次能留下来，说不定校长再找他谈话，又继续留下来呢！

　　但雷老师两口子领养小孩的事，又让我感觉特别担心。他们先是领养了一个儿子，但生母难以割舍，隔三岔五老来看，雷老师夫妇担心带不亲，于是退掉，又领养了一个女儿，叫丹丹。他会不会因此而果断调走？

　　那天大家正议论这件事，伍法星同学将话题延伸开来，讲了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雷老师堂客罗立芝习惯性流产，前两年正好怀上孕在保胎，我们大队9队的朱梅生堂客难产，接她出诊。她作为公社卫生院唯一的女医生，责无旁贷，不能见死不救。但就在此行途中，孩子再度流产，人到中年的她，从此无胎儿着床。朱家的事我听说过，那位难产的妇女最终还是大出血死亡，结局悲惨。但如果不是伍法星介绍，我就不知道还连着罗医生的悲剧。浪拔湖可以说是雷老师夫妇的伤心地，离开在情理之中，尽管是我们学生极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没教我们的书，却从此更加关注雷老师的一举一动：附近有一个早年毕业的学生结婚做柜子，买来玻璃和硝酸银、氢氧化钠、氨水和白糖等原材料回学校请他镀镜子，他居然牺牲午休时间帮忙做，我好奇地跑去看热闹，这似乎是化学老师的特长，他教数学的竟然做得很成功。后来才听说，1976年上面要求学生半耕半读，学校便让他脱离了教学第一线，负责校办工厂。他想干出成绩，便按照杂志上的配方研究镀镜子，发现不行，后来数学知识派上了用场：用华罗庚的优选法试验，终于获得成功。但他在校办工厂还没干出名堂，“四人帮”就被打倒，文革结束了，学校开始重视教学，他又回到了第一线。研究出来的配方，便业余时间替学生们做做省钱的好事。

　　那个暑假我和同学们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回校一看，调走的是李基红、侯迪方夫妇。雷老师将20班带到了毕业，舍不得走，又教我们班。这让同学们欢欣鼓舞，也从内心里敬佩：谁不喜欢进县城呢？浪拔湖镇小得可怜，街道仅20多米长，哪像个城镇？雷老师不走，真是对这里有深厚的感情啊！

　　雷老师打扮比其它男老师洋气得多：衣着质地很好，带方格的浅色衬衫扎在米色的长裤里，更显出腿的修长。在黑板前，他走着一种只有城里高级知识分子特有的、优雅的、自信的步伐，显得风度翩翩，是那样的卓尔不群。他很快活，整天笑容满面，似乎应该心宽体胖，但事实不然，人瘦长瘦长。他第一堂课就显示出个性：不仅仅在于他的零陵地区蓝山县口音在校园里独树一帜，完全区别于本地几种方言，还在于他叫我们总是省去姓：“正华。”“国荣”“春安。”伍法星不叫“法星”，叫“伍星”，谐音“五星”，显得亲切，还有几许谐趣。

　　当然，女学生，他是要连姓一起叫的。

　　宋忠良老师教物理，总是讲满一堂课，没一句题外话。英语老师罗定南也只教书，没任何思想交流，难免乏味，而且，因离婚患上轻度精神病的他，眼角常有眼屎挂着，看了不舒服。雷老师的风格完全不同，他总是先拿一半甚至一多半的时间海阔天空地闲扯，连我们其中的许多人餐餐吃自家带来的辣椒萝卜下饭而烂了嘴巴，也要表示同情一番，只剩大约20分钟时，他才挽起左手看一眼表，开始授课。这说明，由于水平高，内容熟练，一堂的内容雷老师只需讲一小半时间就行了，学生的高考成绩可资证明——王正华数学考了85分。这，令我想起那句成语：“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从他的闲谈中，我们知道他进湖南大学是作为大学教师培养的，后来国家经济形势不好，干部都集体下放农村，高校也削减了招生计划，他们也就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了，而雷老师由于家庭成份不好，更是被下放到公社所在的中学南县五中。拟教大学的老师来教中学，自然厉害。

　　无论雷老师闲谈还是讲课，课堂纪律都极好，从没一个学生在下面讲话。这是一种威望，一种能力。他与别的老师不同，对差生从不歧视，经常与他们交心，差生也就不忍心捣蛋了。伍法星不喜欢上语文、政治，上课便打瞌睡，但数学课听得很认真。但雷老师也喜欢批评人，用玩笑的口吻——离高考不久，听我说伍法星晚上还去曾梅生家看排戏，雷老师就在课间休息时批评他，要他把宝贵的时间用于学习，争取个好前程，伍法星心服口服——20年后，郭正玉父亲逝世，雷老师参加丧礼时，还特意将林治安等几个调皮学生叫去见面，说明他对差生确实以诚相待，他们很感动。

　　在雷老师授课后，我学数学的兴趣大为提高，但成绩却仍然不能冒尖，原因在他，也在我：他闲谈时，我听得特别认真，像茶馆里的听书人。他曾拿出一本发黄的《数学通讯》旧杂志，介绍当年读高中时参与智力测验题征答，因为答对而榜上有名，很有些得意。我的头脑里便浮现他晚上埋头思索、做题、做对后兴高采烈邮寄答案的情景，知道他智商高也勤奋。我们如今读高中，与外界是几乎没有交流的，感叹自己见识太少。

　　他还讲过一个爱吃扣肉的笑话：某人吃完酒席回家，跟他堂客感叹：“今天扣肉没吃好！”堂客说：“你不晓得快点夹呀？”他说：“筷子上有一片。”堂客说：“那你不晓得快点送进嘴巴呀？”他答：“口里有一片在嚼呀。”“那你不晓得快点吞啊！”“喉咙里那片还没下去呀！”同学们大笑，他自己也笑了，再作一句评述：“一碗扣肉全部他吃了，还说没吃好！”我就沉浸在笑话的幽默里，似乎看见了那人在酒席上狼吞虎咽吃扣肉的场景，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而这时，雷老师的闲话嘎然而止，已经开始正式上课了。

1979年高考是八中第一，我们五中第二，一中仅排名第三，最高分侯丽丽358分，还是五中随父母转学过去的，1980年，五中复读班考出杨娟、任静妮、刘正华等一大批本科生，名列南县各中学第一，感觉雷老师功劳非常大。其中刘建国本是1978届的，落榜后两年，雷老师去他家做他父亲的工作，动员他复读后，1984年被天津大学录取，这种爱生如子的例子，还有好几例。

　　我那年的高考数学只得49分，与雷老师无关，是我时间没把握好，题并不难，正常发挥也能够打75分左右。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认为语文能得80.5分，也有雷老师的功劳。很多年后，我早忘记了他教的那些几何、代数，却牢记着他说的笑话。

　　　　　　　　　　　　　　　　　　　　　　　　　　　　　　　　　2007.7.28.翠华街

【作者简介】吴春安，笔名尚平子、尚笑、吴戈，1963年生于湖南省南县，重庆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油料系7961班毕业，工学士，原广州军区联勤部某部上校工程师，二等功臣。广州军区1987年知识竞赛冠军，广州军区后勤部1996年度手枪射击第一名、1997年度新闻报道先进个人。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作品集《藕池河边人》，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曾独自编修湖南望城《吴氏支谱》；2001年退役从事证券投资分析，出版炒股工具书、参考书《炒股真经》《灵验股谚二百条详解》和《怎样用股谚选黑马》，夺得16届《投资快报》股王争霸实盘战冠军、深圳金股信51届分析师模拟盘纪实赛冠军，为股谚实战理论集大成者，知名股市评论家；2014年起开始歌曲创作，作词谱曲《湖南花鼓戏》《花城之树圆舞曲》等10余首，均全球发行，为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广东省音乐家协会会员；研究儒学富有成果，出版（发表）专著《论语新解》《平学奠基石》，创立了平学。迄今，人生成果横跨军油管理、机关文秘、素质训练、新闻采写、当代微观史料记录、文学创作、方言民俗研究、谱牒研究与编纂、歌曲创作和MTV制作、书报刊编辑、股市评论、儒学研究、中专教学和旅行等界，著述一千万字，是典型的复合型人才，另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