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中 缘(长篇小说连载21-23)

第21章 文革风暴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国。一批又一批党政军领导干部被扣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叛徒”“特务”“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被揪斗被打倒了。整个中国社会处在混乱和动荡之中，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

运动开始阶段，造反派专注揪走资派，对已经是死老虎的右派分子关注较少。随着运动的发展，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便一锅煮一起批斗了。

1967年伊始，清华大学造反派将王爱国揪回清华大学，送入一号“牛棚”,随时接受批斗。“牛棚”原指关押和改造右派的地方,文革中则指关押“走资派”及所谓”牛鬼蛇神”的地方。

一号“牛棚”原是环卫工人放工具的大仓库,腾空后，地面铺上稻草当作床,关押的是校系“走资派”。王爱国是全校闻名的大右派, 与”走资派”并列，于是将他塞入一号”牛棚”。王爱国住进“ 牛棚”后,发现当年把他定为极右分子的校系当权派蒋南翔、刘冰、胡西来均在其内，他心里觉得太可笑太滑稽了。蒋、刘、胡三人亦认出了王爱国,表情复杂各异,甚是尴尬,此时此刻不知他们心中做何感想。

时至严冬，王爱国衣服单簿，又没有带被褥，只能把稻草盖在身上取暖 ，度过了严寒的一夜。

第二天早晨，“走资派”集合排队，由造反派红卫兵押着去学生一号食堂就餐，王爱国排在队伍最后一个。他衣服单薄，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队伍进入食堂，学生们驻足围观，其中有苏小翠。当她意外发现王爱国时，先是一惊，继之悲喜交加袭上心头。悲的是，义父衣服单薄，冻得浑身发抖；喜的是，在清华校园意外与她朝思暮想的义父见面了，她抑止不住内心的痛苦，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爸！”，扑向王爱国。两个红卫兵前来驱赶，她快速脱下棉上衣，披在王爱国身上。她远远地跟着王爱国，看着他排队打饭，看着他吃完饭，又跟着队伍走到一号“牛棚”。她浑身冻得直哆嗦，但她不敢离开一步，只为了摸清义父住处。

队伍走进“牛棚”，她又趴在窗口观察义父卧铺，原来是一堆稻草！只见王爱国下身伸进稻草堆里取暖，严寒冬天他竟无棉被棉褥，睡在稻草堆里！她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她飞快地跑回宿舍，穿了棉衣，抱了自己的被褥来到一号“牛棚”。把守门口的红卫兵不许她进入，要她进行登记，棉被褥交由他们，由他们递送。苏小翠做了登记，关系一栏填写的是“父女”。

门卫看了登记簿，疑惑地望着苏小翠：“父女关系怎么不是一个姓？”

苏小翠灵机一动：“我姓母姓。”

审查通过，门卫接过被褥，大声喊：“王爱国，取走你女儿送来的被褥。”

王爱国应声走到门口，只见小翠深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心不由一动，他脑际闪过当年中暑小翠救他的一幕…

王爱国取走被褥转身离去。小翠目送义父背影，直到眼前消失才转身离去。

苏小翠赶忙上街，为义父买回棉衣、棉被、胃药和食品，及时送往一号“牛棚”。从此，苏小翠天天探视义父，送来食品或生活用品。

开始，守卫的红卫兵允许父女在门口会面几分钟，后来则取消了会面。苏小翠每天照来不误，风雨无阻，哪怕在门口窗口远远地望一眼义父也聊有慰藉。

苏小翠每天出现在一号“牛棚”门口或窗口，让所有“走资派”们为之感动。冶金系原党总支书胡西来十分疑惑，他终于忍不住问王爱国：“你何时结婚了？孩子这么大了？”王爱国如实相告。当“走资派”们听说苏小翠是义女时，无不动容。

一“走资派”长叹一声：“我有五个儿女，三个住清华园，没有一个来看我的。”

另一“走资派” 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就住海淀区，从来没看过我。”

又一“走资派”带着哭腔说：“不来看也罢了，我那不孝之子还有影没影地揭发我，登报宣布与我脱离父子关系！我怎么养了个畜生不如的狗杂种！”说完痛哭流涕。

一位年迈的“走资派”说：“现在是全民发高烧,青年人更是癫狂。魔瓶既然打开,释放的全是人性的假恶丑,人性真善美的一面咋就如此脆弱呢？这个社会还有希望吗?”

有一位“走资派”提醒大家：“小声一些,还是不要议政为好。”

一号”“牛棚”几个走资派的私下议论，还是被造反派窃听到了，原来他们在“ 牛棚”内偷安了窃听器。第二天，参与议论的几个”走资派”被扣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在校园里进行游斗，然后由市公安局收监了。

王爱国接受劳改农场教训,不再私下议政。由于造反派专注“走资派”,无暇顾及他，他无所事事,乐得个”牛棚”内逍遥派。但陪斗是少不的, 斗蒋南翔他陪斗,斗刘冰他陪斗,就连斗争王光美十万人大会，他也是众多陪斗者之一,只是没有登台的份儿,而是站在台下排成一排,低头弯腰,直至斗争大会结束。

有一天山东鲁中地区一帮造反派来到清华大学,向造反兵团司令部提出申请,拟借走王爱国去陪斗他父亲王志远。当时王志远已升任鲁中地区地委书记，“文革”一开始,首当其冲第一个被打倒。经协商,清华大学造反兵团司令部批准放行。

鲁中地区造反派押着王爱国去了火车站。苏小翠闻讯后,匆忙为义父准备了换洗衣服和食品赶往火车站，为他送行。她送义父上了火车，心中忐忑不安,对义父放心不下,忽然灵机一动,何不随义父同行呢?当时,学校停课闹革命,学生串联是无需买票的，也没有人查票，就这样苏小翠追随义父，来到了鲁中地委所在地鲁中市。鲁中地区造反兵团把王爱国安排到地委招待所一间客房,派两名红卫兵看守。苏小翠随后办理手续也入住了地委招待所。

第二天,鲁中地区召开万人大会,批斗地区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王志远，陪斗的除了王爱国，还有地区一级的当权派。据说这样的批斗大会已经举行过数十次，多是走形式而无实质内容。此次斗争大会主要议题是,让王爱国当场揭发他老子的罪行。

王爱国说：“王志远早就声明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其声明已见诸报纸,有资可查。我与他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任何往来,包括书信往来。要我揭发他,也是1957年以前的事情。他主政莲花县工作时,执行了一条极左路线,土改斗地主有过火行为，肃反有扩大化倾向,滥杀一些不该杀的人。莲花县合作化走在全省前头，但多是非自愿的,而是强迫农民入社，据说还逼死了上百个富裕中农。1957年莲花县抓右派五千余人,占全县总人口的百分之八以上…”

一个造反派跳上台，质问王爱国：“你是揭发王志远还是为他评功摆好?”有人带头呼口号：“不许王爱国放毒！”“不许右派分子反攻倒算！”“打倒王爱国！”“打倒王志远！”

大会主持人问：“王志远,你就王爱国的揭发有什么话要说？”

王志远说,：“他说我执行极左路线,不对,我执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做文章…”

主持人打断他的话,斗争大会草草收场。王爱国被押回地区招待所。

且说王爱国的母亲王刘氏,听到儿子陪斗的消息，她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儿子关在地委招待所，便风风火火找到招待所，喊着要见儿子王爱国。看守王爱国的两个红卫兵不准她见儿子，王刘氏急眼了：“我十年没见到儿子了，见一面又怎么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王刘氏好说歹说,两个红卫兵就是不准见。王刘氏怒火万丈,举手打了红卫兵一记耳光：“不让俺见儿子就撞死在你面前！”两个红卫兵被老太太给震慑住了，答应见面十分钟。

王刘氏见了儿子，禁不住失声痛哭：“儿啊，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王爱国极力安慰娘，他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母子相拥而泣。

王刘氏说：“儿啊,娘老了,身边没一个人，娘害怕。娘要跟你走,再也不分开了。”

王爱国从娘口里得知,十年前父亲升任地委书记,娘跟着父亲也搬到了鲁中市地委家属院。父亲文化大革命被打倒关押后,张玉兰单方与王志远办理了离婚手续。她变卖了家里值钱的家具,带上银行存折,带走了十几箱衣服改嫁了。好大一座宅院只剩他娘一人看守。后来红卫兵抄家,让她搬到街道一间小屋里。小屋年久失修，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度日如年。

这时,苏小翠闯进来。王爱国向祖孙二人互相做了介绍。苏小翠紧紧抱着王刘氏：“奶奶您好,请多加保重！”

王刘氏抚摸着苏小翠的头：“真是个好闺女。”

天色已晚,在两个红卫兵再三催促下,苏小翠搀扶着王刘氏离开王爱国房间，来到苏小翠房间：“奶奶,今晚您就住这里吧。”

王刘氏说：“俺睡不了软床,咱们回家去住吧。”

为了陪伴奶奶,苏小翠退了房,搀扶奶奶回家去了。

造反派从王爱国嘴里得不到想要的材料,于是想出一个新招，把王志远父子二人关在同一个房间，并安装了窃听器,于是就有了“走资派”与“ 右派”的对话录音:

“没想到我们时隔十年又见面了，真是冤家路窄。”开头显然是王志远的声音。

“是啊，这应该感谢文化大革命，要不然你我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了。”后者无疑是王爱国的声音。

“两年来,除了批斗,就是写交代材料,没有人与我交流,很多问题想不通,思想很苦闷。虽然我们自五七年脱离了父子关系,但毕竟父子一场,彼此有所了解。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我首先关心的是，你到底摘没摘右派分子的帽子?”

“没有，不仅没有摘，又给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我现在是头顶两‘桂冠’。”

“这么说来,你我之间还是敌我矛盾。”

“那是你的划分,造反派有造反派的标准,广大人民有自己的标准。”

“造反派说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简直是胡闹,敌我不分,是非不分。我一辈子紧跟毛主席干革命,怎么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我一万个想不通。”

“如果你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就对了。因为中国是从封建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的，中间缺少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所以中国应当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补课。”

“你这是右派言论，当年划你右派有五大罪状，现在应该再给你加一条。”

“你所说的五大罪状，不就是我提了五条意见吗？请问哪一条不符合实际？现在已全部应验了，你仍然闭眼不看事实，还在睁眼说瞎话，你的良知何在？当年帮党整风提意见,完全是出于爱国爱人民的情怀，却被打成反党反人民的右派,真是黑白颠倒,乾坤颠倒！什么叫爱国？爱国有两种，一种是封建社会忠君爱国，国是皇帝一个人的，忠君就是爱国。现在不同啦，现在是共和国,人民当家做主,爱国就是爱人民,唯有爱人民才是真正的爱国。爱人民就是为人民代言,为人民利益而奋斗。我何从反人民?至于你刚加的第六条，因为你根本不懂历史辩证法，不懂社会发展规律，再讲你也不懂，何必对牛弹琴？”

“我承认抓右派过头了。”

“你说得太轻松了，岂止是过头？你抓了五千右派，这里边有几个人是反人民的？那是新中国科技文化的精英啊，结果毁掉了多少人的一生，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还影响下一代，导致中国科技长期落后。”

“我承认犯过许多错误，但功大于过。否则,怎么从普通一兵一步一步升到团长、县长到地委书记？”

“时势造英雄嘛，时代洪流把你推上了地委书记的宝座。还不是你土改、镇反，合作化、反右历次政治运动走在前头吗？你可知道你误杀了多少人，伤害了多少人，又让多少爱国志士心灰意冷？你对人民是有罪的。”

“干工作哪能不犯错误?改正了就好。我主持抓了五千右派,后来陆续摘帽四千多人,也是我主持的。文化大革命我站错了队,毛主席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我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还是无产阶级革命派。”

“其实,你从一进城就开始腐化堕落,生活奢侈，每餐六菜一汤超过了地主生活水平。不说别的，你的工资是多少？够你吸高档烟、喝高档酒吗？”

 “反正我没贪污,也没拿过公家招待烟酒，都是下属送来的，属多吃多占。”

“多吃多占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呀,不劳而获,是不是剥削?搞特权也是封建人治的一个标志。还有喜新厌旧，抛弃结发妻子，讨年轻漂亮的小老婆。我当时就警告过你，她图你什么？还不是权和钱。她爱你吗?为啥你一倒台她就改嫁呢?我有言在先,现在应验了吧？”

“找她我瞎了眼。她有影没影的揭发了我好多问题…”

“何止是瞎了眼?是眛了良心。人腐败变质就是从昧良心开始的,人一旦昧了良心，就会假话说尽,坏事做绝，而自己还认为一贯正确。你凭良心说,你爱人民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请问，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是什么派呢？以我看，你搞的那一套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制，你就是个土皇帝，以言代法，无法无天，你是封建主义的复辟派，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群众为什么反对你打倒你？就是因为你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做官当老爷，颐指气施，听不进半点批评，高压言禁，一言堂，以言代法，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历次运动草菅人命，你对人民是有罪的。死于你手下的冤魂有多少啊?若拿到民主法治国家,判你个反人类罪,早送上绞刑架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要深刻反省，认真检讨,向人民低头认罪。”

第二天，万人大会批斗王志远,王爱国陪斗。

王志远交代了在历次运动中犯下的错误，向遭受迫害的人诚恳道歉，最后他说：“向造反派革命小将们致以崇高的敬礼！谢谢你们两年来对我的批判帮助。我们这一代人打下了江山，建立了新中国,你们的任务是十分艰巨的,你们要把我们国家建设好,还要担负起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人民…”

这时有人带头喊口号：“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王志远！”有人起哄：“把他轰下台去！”“他还有脸发表演说教训我们！”“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这时有个红卫兵跳上主席台，一脚将王志远蹋下主席台，台下几个红卫兵围拢上来一阵拳打脚踢，王志远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斗争大会草草收场。

主持人命令王爱国带王志远去医院，并派两名造反派监管。

王爱国走到王志远身边，王志远呼吸微弱，只听王志远断断续续说：“你要好好改造…脱胎换骨…跟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话未说完,气绝身亡，暴尸广场。

王刘氏闻讯赶到现场，看到满脸是血的王志远尸体，她没有眼泪，愤愤地说，“造孽呀！天报应呀！罪有应得！”

苏小翠联系火葬场,灵车很快到了，工作人员将王志远尸体抬上灵车。王爱国与母亲和苏小翠三人随后上车,一起去了火葬场,送王志远最后一程。

随后,王爱国被押回清华大学。

苏小翠将王刘氏接到北京,在清华园附近租了一间房,祖孙二人住下来。随后,苏小翠把自己的母亲也接到北京,从此三个女人,三姓氏,三代人便相依为命 。好在北京租房每月只需五元钱,三个人每月生活费不过二十元,每年生活费不过三百元。王爱国银行账户上还存有两千元,数年内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王爱国回到清华大学一号“牛棚”，除了陪斗之外，无所事事，成为一号” 牛棚”的逍遥派。他接受劳改农场的教训，不同任何走资派私下议政，但他脑袋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他常常有感而发，写一些诗词，但写完以后，自己看一遍之后即刻付之一炬。

这天早晨，他有感而发，一挥而就，写下了两首古体诗。

问  天

神州大地起风云，芸芸众生难辨真。

好奇演绎众生相，稻草无根水映魂。

亲朋反目本违心，一旦觉醒向天问。

天下大乱谁之责，历史评说有后人。

乾坤倒

文化革命乾坤倒，神州大地遍“英豪”。

泱泱大国人六亿，几多男女不发烧？

开国元勋竞折腰，人人自危难自保。

千年文化毁一旦，经济崩溃百花凋。

写完之后，他自己看了一遍，均不满意，正在思考如何修改时，开早饭的时间到了，他忙将诗稿塞进枕套里，便排队去食堂。

到了食堂，排队打了饭来到指定位置，等候人齐之后，照例是“早请示”，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三呼“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开始吃饭。

当回到一号“牛棚”，王爱国掀开枕头去取诗稿时，诗稿却不翼而飞了，他大吃一惊，断定是造反派给搜走了 ，他料定大祸临头了。

不出王爱国所料，一个红卫兵发现他急急忙忙往枕头下塞了一张纸，待他走后便从枕套里翻出来，如获至宝，原来是两首反动诗，马上报告了兵团司令部。兵团司令部上报中央文革小组，文革小组戚本禹批示：立马枪毙。

公安部调阅王爱国的档案，派人到海南劳改农场王爱国宿舍搜查，发现他的一箱子书稿，马上组织数十人审阅，结论报告主要有三条：一，政治上推崇西方宪政民主自由，三权鼎立。二，抨击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怀疑十本《梦中日记》当中那个叫小芳的人是王爱国的海外关系。公安部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判王爱国无期徒刑，以观后效，决定送北京秦城监狱服刑。

当王爱国听了公安部的宣判结果后，他疑窦丛生，他知道秦城监狱是关押中央省部级高干和全国知名政治犯的地方，他心中自我调侃，今后要享受省部级待遇了。

王爱国收监前一天，清华大学组织了万人批斗大会。批斗会上，红卫兵几次把他的头按下，每次他都高高地昂起头，于是招致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王爱国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我抗议封建法西斯暴行！”随后是雨点般拳头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满身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斗争会只好草草收场。

第22章  十年炼狱

秦城监狱坐落在北京市昌平区小汤山，是五十年代由苏联援建的。监狱共建有4幢3层青砖小楼，编号分别为201、202、203、204。每幢楼房单独成一个院落，楼前有一大片空地，是供犯人放风用的。

四座楼内部结构是不一样的，配备家具也不一样。条件最一般的是201监区。条件最高的是204监区，监房如同星级酒店，面积约20多平方米，铺着地毯，配备沙发、写字台、沙发床、电冰箱，电视。每间监房都有独立卫生间。伙食标准是按部长级待遇，早餐有鸡蛋牛奶，午晚餐是一荤一素两菜一汤，饭后有一个苹果，还备有茶、固体饮料。

由于高级别、高规格、高待遇，秦城监狱被称为“中国第一监狱”。由于严禁逼供，严禁使用暴力，被称为中国第一文明监狱。秦城监狱用特殊方式，书写着新中国的历史。

秦城监狱最早关押的主要对象是清朝要员、日本战俘和国民党高级战犯。之后关押的主要对象是共和国省部级高官、全国闻名的政治犯、高级大右派。诸如饶漱石、潘汉年、扬帆、顾准、马寅初、梁漱溟、李慎之、胡风、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吴含、王光美及原公安部副部长李继周等六名前副部长等。

　   秦城监狱囚犯均不穿囚服,而着便装。姓名保密,以编号代替。王爱国被安排在204监区，编号为6800。

王爱国进入监房，令他十分愕然，这哪是监狱，简直是住高级宾馆。他有一次偶然机会去过高级宾馆会朋友，但他从未住过。他没坐过沙发，第一次坐沙发，方知沙发有弹力，第一次睡席梦思沙发床，竟然久久难以入睡，直到午夜之后他才入梦乡…

…他和小芳举行了盛大的结婚仪式，其规格如同小芳15岁生日庆典，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仪式完全是按着鲁中山区农村习俗举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洞房就是他白天刚入住的监房。他掀开小芳盖头，只见小芳一如当年青春年少，脉脉含情。然而眨眼之间，小芳不见了。他大声呼喊着小芳…他醒来了，原来是一场梦。

早晨，监管人员给他送来一个高高的餐盒，他打开餐盒，分四层，里面盛的是鸡蛋、牛奶、花卷和小菜。中餐还是那个餐盒，盛的是一荤一素两菜一汤，一个馒头一小碗米饭。这与他在劳改农场的伙食简直是天壤之别，他恍惚间似做梦。秦城监狱严禁刑讯逼供使用暴力，他进了秦城监狱反而感到人身安全有了保障。因为他的案子已经结案定性，无需审讯，入狱后也没有人找他谈话。他在狱中生活很平静，思想完全放松下来。狱中图书馆藏书很多，他每天白天看书，晚上七点至九点允许看电视，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监狱规定，亲属探视次数与时间长短因人而异。监管人员告知王爱国，他的亲属可以每季度探视一次，每次半个小时。他把苏小翠的通讯地址写给监管人员，由监管人员通知亲属。

终于盼到了亲属探监的日期。这一天，到了规定的时间，王爱国被带到一间接待室，王刘氏、苏小翠、小翠妈早已等候在那儿。王爱国喜出望外，急忙走上前一一打招呼。王刘氏抱住儿子问：“儿啊，你在里面受罪不？”

王爱国说：“一点儿也不受罪，我住的是宾馆式的房间，有电视有冰箱有沙发有写字台，有独立卫生间。吃饭时，一荤一素，两菜一汤，米饭馒头管饱,每天还有一个水果。娘,你们放心吧。”

王刘氏说：“托毛主席的福啦！”

苏小翠说：“爸,奶奶和娘进京后从没闹过病,已经习惯了北京气候和生活。您尽管放心吧！反正我又不上课,全天候照顾两位老人。我还带奶奶和妈游了圆明园、颐和园、故宫,奶奶可高兴了。”

王刘氏说：“托闺女小翠的福,来北京看了皇帝住的玩的地方，娘开了眼。这孙女真好,比亲的还亲。”

王爱国感激地说：“看到你们身体和精神状态,我从心里高兴。谢谢郑大姐和小翠！”

苏小翠说：“爸爸,您见外了。”她又详细介绍了她们生活情况,并把带来的换洗衣服、食品、水果交给王爱国。

王爱国说：“小翠,以后来就不要带食品和水果了,我用不着，你们留着吃吧。”

探视时间到了,监管人员开始催促了。

王刘氏对监管人员说：“同志,让俺进去看看儿住的地方行吗?”

王爱国小翠忙向前劝阻。监管人员说：“老大娘,对不起,监狱规定任何外人不得进入。”

从此,每到探监时间，苏小翠就带着二位老人一起来探监，风雨无阻,数年如一日。

时隔不久，戚本禹、王力、关锋收监,住进204区, 编号分别为6821，6822，6823。戚本禹就住在王爱国隔壁。王、关、戚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文革初期红极一时，经常抛头露面,全国无人不识。

有一天，戚本禹放风路过王爱国监室，王爱国一下子认出了他,不屑地说：“戚本禹,你也有今天?！”

戚本禹回头问：“你是谁?”

王爱国说：“鄙人王爱国,就是不久前你批示马上枪毙的那个清华大学王爱国。”

戚本禹说：“怎么,你还没有枪毙啊？”

王爱国说：“那我要感谢公安部不杀之恩了。”

监管人员训斥道：“6821,不准交谈！”

戚本禹从入住一连两天夜里总是大吼大叫，吵得整个楼都不得安宁，王爱国首当其冲。监管人员多次制止，他根本不听。第三天把他关进三楼一个监房，卸掉纱窗，让他呆了三天喂蚊子，他就承诺夜里再不吵闹了，这才让他回到6821房。从此整个楼安静下来 。

1970年，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免职收监，住进204监区。他入住后一连三天扬言要撞墙，吓得两个警卫轮番抱着他。监区的一位处级领导观察了他几天之后，当着陈伯达对警卫人员说：“放开他，让他去撞墙，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撞得头破血流。”警卫放开他，他却偃旗息鼓了，从此再不叫嚷撞墙了。

后来，监狱又盖了两栋楼。被打倒的走资派接踵而至，人满为患，除了陈伯达少数几个人外，由每人一间改为两人一间，后来又由两人一间改为四人一间了。王爱国一如既往，每天看书或写书。

1970年秋季探监的时间到了， 苏小翠带着她的新婚丈夫杨文轩，陪同二老前往秦城监狱探监。苏小翠向王爱国介绍了杨文轩，原来是她同班学兄。

杨文轩说：“爸爸，你精神状态真好，请您多保重。”

王爱国祝贺他们新婚之喜，祝福他们美满幸福。

苏小翠还告诉王爱国，他们两个双双留校了，学校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奶奶和母亲住一间，她们俩住一间。王爱国听了很高兴。

1976年9月，毛泽东谢世，举国哀悼。陈伯达却欢呼，手舞足蹈，他大声叫嚷：“我很快就会解放了，我断定江青同志不久就会来接我出去的。”一个月过去了，江青非但未接他出去，反而她也住进了秦城监狱204监区，同时进来的还有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

“四人帮”倒台了，举国欢腾。这意味着历时十年的文革动乱和浩劫结束了。王爱国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有感而发，写下古体诗二首。

四人帮倒台有感

社会发展有规循，顺应潮流日月新。

螳臂挡车不自量，枉费心机碾作尘。

野心勃勃权熏心，每朝每代有其人。

历史车轮不可挡，千秋罪人有定论。

强国梦

位卑不曾忘忧国，目睹浩劫心在泣。

只缘魂系强国梦，毕生求索寄希冀。

时不待我情危机，奋发图强争朝夕。

内外开放谋发展，中华强国重崛起。

1978年，王光美和部分走资派陆陆续续出狱了。

9月探监时，苏小翠告诉王爱国，这些日子她和文轩一直为爸爸平反而奔走上访，据说中央正在考虑部署为右派平反的事。王爱国听了为之振奋：“早就该彻底平反了！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铁窗十年中，王爱国读了大量中外人物传记，通读了马恩列斯毛全部著作，并做了大量批注笔记，多有自己独到见地。他重点是研究哲学，通读中外哲学名著。他先后写了三本哲学著作：《中国古典哲学的伟大成就》,《对立统一规律新解：一分为三》《中庸之道：辩证法的核心与精髓》。他身体虽然被囚禁，但是思想是自由的，有感而发，即变作文字，体裁多种多样，哲学、政论、时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他著述等身，一共写了三本哲学著作，五部戏剧，十部小说，百余篇社科论文，二百多篇散文，一千多首诗词。

他时常思念小芳，小芳时常出现在他梦中。他一一记录下来，足有十大本。白天，他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倾注在文艺作品中去了，以此聊以自慰。睡梦中，他常常梦见小芳，一如当年青梅竹马的童年生活，青春年少纯真爱恋生活，陶醉于小芳带给他的情爱之中…

第23章  三访大陆

且说孟廷举和女儿孟亚男出逃后，先到济南，后到南京，最后到台湾台中市定居。孟廷举置地千亩，又讨了一房姨太太，一如既往，过上了他的地主生活。

女儿孟亚男寄宿中学读书，用两年的时间读完了中学课程，于1952年考入台湾大学经济系金融专业。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她向父亲要了5万美金炒股，一年下来竟然赚了50万美金。

孟亚南天生丽质，人才出众，被选为校花，又腰缠万贯，自然成了男生们追逐的对象。她每到一处，背后总跟着一帮男生，她常常嗤之一鼻。男生给她递纸条，她连看也不看当众撕掉，她得了个绰号叫“冷美人”。孟亚男心中只有王爱国，对所有求爱的男生她懒得正眼看他们。

孟亚男一边学习一边炒股，一年下来， 50万美金竟赚了500万美金。她没读完三年级就肄业了，注册了以她名字命名的“亚男投资有限公司”。不出二年，她已经是拥有千万美金资产的企业家了。

事业有成，她越来越思念王爱国，夜里常常梦见他。有诗为证：

相 思（三首）

一

情意两相投，被迫暂分手。

爱恨皆无由，隔海添离愁。

两岸无邮路，何日是尽头？

注定梦中缘，天涯共白头！

二

白日恨天长，夜来怨天亮。

只缘劳燕分，梦中寄惆怅。

三

兄妹天各一方，夜长难以入睡。

何日才能团圆？唯有梦中相会。

她每次做梦醒来，总把梦境如实记录下来，十年中竟记满了十大本。

1958年，她毅然决定冒着风险回大陆探亲，寻找王爱国。诗云：

分别悠悠整十年，相思相念愁肠断。

鸿雁传书寄何方，何惧冒险谋一面。

她经由香港，飞到济南。从机场打车直奔姥姥家陈家庄。

见了姥姥，得知生母悬梁自尽，祖孙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场。当天，她让人带她去母坟前祭奠。

第二天，她来到孟格庄找到王爱国家，只见大门锁着，门上贴着王爱国县城家址和中学地址。

她来到县城县政府家属院一号院，人去房空。

她找到中学，方知王爱国考取了清华大学。

她连夜赶赴北京，下榻北京饭店。第二天，她来到清华大学，找到学校办公室，查询王爱国所在班系。校办公室工作人员要她出示证件，她出示了台湾居住证和护照。工作人员向校领导做了汇报，校领导一听是台湾来的，怀疑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不仅不告知王爱国去向，还把孟亚男台湾居住证和护照拍了照，向公安部门报了警。

民警赶到清华大学，将孟亚男带回公安局盘问了半天才予放行。孟亚男第一次造访大陆，空手而回。

她感慨万千，写下古体诗一首。

行期已满赶路忙，一无所获心惆怅。

处处设障为哪般，大陆造访无希望。

踏上归途若有失，路漫漫兮放眼量。

三步一停回头望，始觉人生愁最长。

第二年，孟亚男二次造访大陆寻找王爱国，历时半月，一无所获。

十年之后，即1968年，孟亚男三访大陆。她来到清华大学，直奔报刊阅览室，翻阅1957年清华大学校报，查到有关王爱国报导，原来他被发往海南省儋州东方劳改农场。

她乘机到广州，换乘火车再倒轮船到达海口，打出租车到达儋州东方劳改农场。农场劳教人员告诉她，王爱国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收监于秦城监狱。

于是她重返北京，从首都机场打出租车赶赴秦城监狱。

狱警让她出示身份证，她出示了台湾护照。狱警经过请示，拒绝她探监。孟亚男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请他转给王爱国。第三次造访大陆有所收获，她总算寻访到王爱国的去向。

她回到台湾，天天盼等王爱国的来信，却石沉大海，渺无音信。她哪里知道，狱警扣下她的地址电话，压根就没有给王爱国。即使给了王爱国，作为政治囚犯，他也没有通信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