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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事情常发生(二十六:乡村生活)

已有 1017 次阅读2023-2-24 01:21 分享到微信

商品经济大潮初起,住临街屋,经常有各种推销员上门来推销产品。因为自己也有亲友家的孩子在干这种活,游光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所以总是好言相对,只是对他们说:
“这些东西我们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再来了。”
  可是有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每个星期总要来上几次,因为游光的妻子认识她,是亲友家的孩子,所以尽管他们完全没有表示过一点会买她东西的意思,女孩子却似乎觉得,总有一天我们会买上一、二件的!
  这次门铃一响,儿子抢着去开门了,来的果然又是那个推销员。她见开门的是个这么小的孩子,显然有点失望,不过她在我们还没开口前,还是笑着对他说:
“我们这种美容霜又便宜又有效,让你妈妈买点吧,她用了一定会很漂亮的。”
  孩子疑惑地对她打量了一番道:
“既然这么好,你自己怎么不用?”
  游光听了觉得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别人没有用过这种美容霜的呢?推销员自然也觉得很奇怪,便问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用呢?我可是都用了三年了哦!”
  儿子竟然很不屑地一本正经对推销员道:
“我不信!要不你为什么还是这么难看?”
  推销化妆品的女孩顿时尴尬得一阵红一阵白,游光也好一阵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于是一边责备孩子乱说话,一边安慰女孩并说:
“那我们就买一瓶试试吧。”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的争斗,都不决定于谁是正确的,只决定了谁留下了。快半年了,那瓶美容霜一直没人用过,还放在桌子上,而那个推销化妆品的女孩再也没有来过。当然,他家谁也不会想到要用化妆品,按照游光的说法就是,过于注重锻炼身体,花在锻炼上的时间,一定比因此而延长的生命多;用化妆品化妆所用的时间,一定比维持住青春的时间长得多。
卓摩家也已经搬过几次。他们家原本经营一家小杂货店,祖父是郊区的耕读之子,一场水灾将他家的房子、田产化作了河流而变得一无所有。好在他还会一点弹棉花的手艺,于是到市区来找活路,结果就留在了一家叫做“老瑞大”的杂货店里当学徒。三年后老板林歪嘴要开个分店,见他为人老实,又能独当一面,就让他去掌管名为“瑞兴祥”的分店。地面上的事虽然有林歪嘴罩着,不需要像他那样因为帮派抢地盘,会被药水斧头砍伤嘴巴。但“瑞兴祥”的主要生意对象是造纸厂和缫丝厂的工人,没有多少利润。时间一长也就成了承包性质,除了交给林歪嘴份子钱,其他都由祖父自主了。祖父一生的积蓄,就是在老家又买下了十五亩薄田养活一家五口人,并供两个儿子上学。
1956年公私合营时流行一首儿歌:“落雨喽,打烊喽,小巴辣子开会喽,大头娃娃跳舞喽。”“小不剌子”就是小小老百姓的意思。元人汇释汉蒙词汇的《至元译语·地理门》收录“布剌”(bulaq)一词,对译为“泉”。泉在广袤的草原上微不足道,所以小的、不完整的、似乎有点那个的事物往往有个巴拉、八蜡之类的后缀。但“小不剌”后还要加个尊称“子”,就意味着“小不剌子”不能妄自菲薄。
然而,突然之间,“公私合营”了,老家的地也没了。三个子女中,老大是卓摩父亲,高中刚要毕业,又早早地结婚生了卓摩和他姐姐,反正那个时候早婚很普遍。老二卓摩的叔叔还在“行知艺术学校”学绘画,那个学校就设在原著名的汪伪特务机构76号之内。姑姑虽然可以在公私合营的店里继续工作,但祖父垂垂老矣,望着才一岁的卓摩,见一家生计顿时陷入绝境,一急之下就病倒了。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他面临的不是要靠岸抛锚,因为涨潮了,船根本过不去也就罢了,问题是“闷桥”了,船被卡在桥洞中央,随着水位的上升,眼看就要被挤压成碎片了!
  实在没法过,卓摩的父亲就把家里的困境,跟他就学的新沪中学的校长,著名作家王鲁彦的夫人覃英说了。覃英正好要去接管教会学校市西女中,就将学生会干事的他带去,当了实验室主管,以便让他边工作边继续学业,并维持一家的开销。可是在就职健康检查时,又发现肺部有点问题,他叔叔就请一位同乡冒名顶替拍了张X光片子,帮哥哥蒙混过去了。有什么办法呢?纯洁的荷花,根是脏的;直而有节的竹子,根是弯的。接着他母亲也去厂里当工人去了,但刚稳定下来,又出问题了,上班不到半年就发现卓摩父亲得了肺结核!虽有公费医疗,住进了疗养院,但各项开支仍然开销巨大,为了节省开支,也因为住房困难,他们祖孙四人就回农村去了。是祖母娘家腾出一间屋来接纳了他们,一直到上小学,卓摩才和姐姐相继从乡下回到了城里。对于城乡区别的第一印象是,城里银行比厕所多;广告比苍蝇多;高楼比树木多。
对于儿童而言,在接近自然的农村长大也许是一种幸运。《汉书·河间献王传》说河间献王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实事求是触手可及的具体事物,而且很多事物没有是非对错,有所不同而已。但刘德的实事求是是预设了前提的,“修学好古”是伸手难以够到的,比较玄,就像无产阶级连子女都养不活,却要解放全人类一样。而在农村,举凡馋嘴时偷吃些什么,或者寻找一点玩具、学习一点文化,都是鲜活具体,可以直接触手可及的。
比如馋嘴就有四季水果。江南水乡没见过北方那样的枣树,枣子只产“白婆枣”。北方天寒得早,南方则暑气未退时,正是吃“白婆枣”的季节,所以之前没人称它为冬枣。“白婆枣”又称“白蒲枣”“白脯枣”,《中国歌谣集成》中有首儿歌:“张果老门前一棵白蒲枣,生得红格多来白格少,收着十栲栳。吃脱一栲栳,还有九栲栳……”。章太炎《新方言》的考证是:“樸,枣也。王引之曰:《大雅》:芃芃棫朴。《尔雅》:朴,枹者。谓皆即朴字。今安徽以东至于江南、浙江皆谓白枣为白樸枣。”要给“白婆枣”正名,称“白樸枣”大概是不错的。但孩子们觉得还是“白婆枣”比较亲切,因为孩子们嘴馋,只要去种有“白婆枣”的乡邻家,老婆婆总乐意领他们去枣树下打枣吃。
日本人受唐人影响,称糖果糕点为“菓子”,而江南称北方来的大红枣为“菓子”,小孩子吵闹时,给他们一点“好菓子”吃就完事了。如今秋后冬枣就上市了,但故乡的“白蒲枣”几乎没人会拿去卖。现在不少人已经把它与冬枣混为一谈,可是与冬枣还是有区别的,充其量只能算是冬枣的一个异种。《说文解字注》说:“《释木》曰櫅白枣。按:许不云白枣。与《尔雅》异。盖《尔雅》本作齐白枣。”《恒言录》:“吴人谓枣之鲜者曰白蒲枣。按《会稽志》:'萧山县有白蒲枣。’是以宋时已有此称也。”古人说的白枣,以及冬枣、“白婆枣”的关系,有待于请教植物分类学家。总之“白婆枣”形如马奶子葡萄而更大,颜色是象牙白的,秋后会点缀上玛瑙红的斑块,拿在手里把玩,往往舍不得送进嘴里。无锡东林书院的“白婆枣”沾了点文气,就更加难得了。
故乡老宅近河处就种着一棵“白婆枣”,据说就是从东林书院树上分植过来的。儿童时代,到了吃“白婆枣”的季节,祖父经常带着我站在洗衣服、用水的水埠头上用竹竿把枣打落在水里,然后用网兜捞起来,一边吃着,一边告诉我许多有关枣的故事,还有《古咄唶歌》:“枣下何攒攒,荣华各有时。夏欲初赤时,人从四边来;枣适今日赐,谁当仰视之?”谢朓《同赋杂曲名·秋竹曲》:“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之类。
躺在床上,月光下耳听纺织娘、蟋蟀等的虫鸣,透过窗户就能望见那颗柔枝在晚风中摇曳的“白婆枣”树,比秋风中披头散发不见面目的柳树脱俗多了。一直到入冬,还能看到树梢上总会留一些果子,看起来特别美。祖父说,不能光想着自己吃,还得留些给邻居家的孩子吃,留些给白头鹎之类的鸟儿吃。
捷克作家克里玛说:“我留恋着布拉格的鹅卵石街道,以及走过鹅卵石街道的每一个苦难的灵魂。”卓摩留恋的故乡现在已经渐渐远去。自从离开了那片土地,如物质般被分离成分子、原子、中子的过程中,在被岁月揉搓皱了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是生怕被架空的灵魂。
脑海里经常浮现的有老家槿篱,槿篱不是枝杨绿篱,却都称之为枝杨。木槿花再普通不过了,韩国人却把它作为国花。想想也是,《诗经》不是说过“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吗?舜华就是木槿花,大概唐宋人常会把它插在鬓边,是最能与少女脸上的红晕相得益彰的。很少看到孤零零只种几株的木槿花,杨万里说:“漫栽木槿成篱落,已得清阴又得花。”整个夏天,淡紫或粉色的花儿,像约好了似的次第开遍了整个槿篱,但这样,也就很少有人会注意它的个体美了。夹杂在槿篱上的凌霄、蔷薇、金银花等反而更容易令人瞩目。唐代诗人于鹄甚至说:“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但不管别人们如何不在意,槿花却总是那样安然地继续开着花,不见一丝浮躁。因此卓摩后来特别佩服生性恬淡的西晋潘尼对于槿花观察的仔细,他说槿花:“凌晨结蕾,天明绽开,中午盛放,日暮陨落”,开败了一朵,第二天又会重新开放另一朵。
  江南水乡几乎家家都在屋外栽一圈,至少也要在屋后栽一段槿篱用以挡风尘,也用来防止牲畜闯入。到了年底,人们会对槿篱进行一番修剪,并用竹子扎成网状的樊篱。有了槿篱,把柴扉一闭,就成了一个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了,槿篱圈起来的院子里有水井,有各种果树花草,还有猫狗家禽。
黄昏的炊烟是最迷人的,而最惬意的,则莫过于冬天晚饭后在灶屋里背靠软软的柴垛,一边听大人们闲聊了。这时,煤油灯会把凑到跟前做针线女人们的身影,在对面的粉墙上放得很大。昏黄的灯光,烘照出一片带有几分莫名浅愁的温馨。常常有走过三山六码头的老人来串门,叙说他们一生中的奇遇,这时,你会发现他们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牵动着他们积聚在心头无法淡去的梦痕,因为那都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生命。怀旧的最后,有人会感叹:“什么都想要快,只有生命最怕块。”然后提一盏风灯,让光线把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着,渐渐消失在夜幕里。
灶屋里的大灶,一般有两眼和三眼之分。使用起来,得由掌勺的“上灶”,和烧火的“下灶”合作。农村的孩子都会干“下灶”的活,但对初来的城里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根竹制的烧火筒,会让人吹得涨红了脸。江南很少树上砍下来的“硬柴”,烧的多为稻草、玉米秆之类火力不能持久的“软柴”,三个锅子一起烧起来,常常让人手忙脚乱。所以形容起能干的巧媳妇时,他们会说:“上灶下灶、还要吃瓜子、发虎跳(翻跟头)。” 上灶和下灶之间隔着薄薄的砖屏,用以隔断柴草的飞扬和锅里油水的溅出。两锅之间对称地埋有一对汤罐,靠近汤罐的砖屏上会开上一个小孔,用以沟通上下灶之间的对话,村里的许多新闻,也就是通过这里得到交流的。需要借助一点酒神力量的人,会在汤罐里烫上一壶村醪。汤罐里的热水,就是全家人晚饭后的洗脸水,汤罐盖上,则是白天家猫懒睡的最佳位子。
正月十五是例外,孩子们急着要去“掼火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用钉子扎满了洞的铁皮罐,系上铁丝、绳子、从灶膛里扒出红红的炭火,然后塞满木块,一面摆晃着,一面去田埂上奔走,燃起一个个呼呼作响的火球,流星锤似地在夜空里划出圆圈。于是此起彼伏,远远望去似乎与天上的群星联成了一片,间或还有人在放孔明灯。这就是江南农村被叫做“照田财”或者“照田蚕”。《中国风俗辞典》虽说“照田蚕”起源于宋时的驱傩活动。据传是范蠡所著的《陶朱公书》中就有:“除夜烧盆爆竹与照田蚕看火色,同是夜取安静为吉。”的记载了。宋代著名诗人范成大,写了一首古风《照田蚕行》,具体而形象地描 绘了当时的情景:“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今岁雨雹蚕丝少,秋日雷鸣谷堆小。侬家今夜火最明,得知新岁田蚕好。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相同:不惟桑贱谷凡凡,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也不仅限于江南,《永州府志》中也可以看到有这样的记载:“村落燃火炬照田亩,烂然遍野,以祀丝谷,谓之照田蚕。”
早先的元宵节,户户将竹竿高挑起红灯,用芦柴把点火照田,祈求丰年。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大人们早已不参加了,也不再点火照田,孩子们的“掼火球”,则仍然让他们兴奋不已,那高声叫唱的内容也仍然依旧,依稀在说:“田财,田财,何人要吃茧团园子来吾第来......”
然而1959年开始闹饥荒了,到卓摩五岁时,不要说茧团园子,连平常的麦粞饭也吃不上了。孩子们老是围着大人们叫:“我饿......我饿......”村西头乱坟地上茅草抽穗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去拔“茅针”吃。“茅针”就是还没开出来的茅草花苞,拔出来的花茎还带一点甜味,嚼碎了吞进肚子,好坏也算是食物。传说过了清明节就不能吃了,因为长辈们说,过了清明小鬼就要就用它擦屁股了。其实是因为过了清明就老了,也没有甜味了。
邻居四毛家在乡里一向以强枉著称于乡里,但怎么说也扛不住饿,于是四毛就又约卓摩一起去拔茅针,还带上了他的弟弟五毛。没想到这一去,五毛就不见了,大家都说他是被鬼抓走了。村里人帮着去找,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四毛妈从此就疯了,接着她常常深夜里去坟地那边凄惨地叫魂:
“五毛,五毛,快回来吧.....”
于是就更让人觉得可怕了。奶奶说:
“一定是五毛拔了小鬼要擦屁股茅草!”
其实,茅针早就被人拔完了,偶然有新长出来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有人说五毛是被饿鬼吃了,一听这话,奶奶会立即训斥那人道:
“胡说!人也能吃吗?”
卓摩听了就更害怕了,从此再也不敢从乱坟地那里走过。
后来,那块坟地也被开垦成了农田,坟里的尸骨要被挖出来重新安葬。这种叫做“洁骨头”的二次葬,也是古老的习俗。结果,人们在一具别人的棺木里发现了五毛还没腐烂透的尸体。
坟地的另一边的河对岸,孤零零地住着以磨豆腐为生的老俩口,老俩口没有子女,城里有个侄子是唯一的亲属。豆腐已经是奢侈品了,因为父亲也在城里工作,所以卓摩姐弟俩虽然也是靠吃点山芋,芋奶之类“代粮品”过日子,但总算还有几个活钱可用。奶奶买了一块豆腐,胖胖的豆腐婆婆很神秘地把卓摩拉到门背后,往他手里塞了块苏州大麻饼,说是她侄子从城里带来的。那可是卓摩连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奶奶千恩万谢地说了很多过意不去的话,然后让卓摩躲起来吃了。
那天四毛爹向奶奶借去了扁担和带有树杈做成钩子的一副“担绳”。卓摩家只有祖孙老少相依为命,祖父病卧在床,已经奄奄一息,没人能干挑担的活,但他家之前留下的农具都特别讲究,所以常有人来借。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豆腐婆婆老两口子昨晚被人勒死了!家里的黄豆、粮食、连油盐都被抢了!
有人怀疑是四毛爹干的,于是干部们把他绑了,可是他死活不承认,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后还是把他放了。但大家还是说:
“一定是他干的,虽然五毛死了,二毛早就送人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个疯婆子要养活,所以走了这条路!”
卓摩问过奶奶是不是真的?奶奶却大声道:
“小孩子别乱说话!那一定是鬼干的,你没看见最近鬼闹的很凶吗!”
豆腐婆婆和卓摩家关系最好,后来卓摩硬着头皮跟奶奶去乱坟地祭奠了几回。他将信将疑地觉得,其实奶奶也是认为是四毛爹干的,不是干部也说了吗,如果四毛家没了爹,那三个孩子怎么办呢?
从此,一到夜里,大风刮在窗外槿篱上,风中总是夹杂著“呜呜……”的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四毛爹借去的扁担和担绳一直没有还回来,奶奶说,一定也是被鬼拿去了……
 上学后寒暑假卓摩总要去乡下过。第一次回乡,觉得原先的屋舍、场院,突然变得狭小了许多。东邻同龄的女孩舜英拿出一年级的教科书,问他城里是否也用同样的书?卓摩知道她书读得好,为表示自己也不赖,于是从头开始背诵起来。背着背着,看见她明亮的瞳仁里有个自己的影子,正在变得局促起来,她的表情也让他意识到,他们是用乡音读书的,与自己的读法是不一样的。
农家一般都养一二头山羊,绵羊则被称为湖羊,很少见,江南大概只有湖州多一点,那是蒙古人带来的。割草就成了学童的必修课,那是偷懒不得的。傍晚放了学,把羊从地头牵回家,不一会儿饿了,山羊就会不停地叫,于是家长就要催孩子赶快去割草了。舜英是全村孩子们的榜样,大人们教训孩子的时候,总是会拿她来做比较。卓摩喜欢到她家去玩,听她唱一些民间小调,比如弹棉花者的山歌:“鹦哥叫,雪花飘……”之类。她家的那头山羊也是附近一带最威猛的。卓摩一直想骑一骑它,但她二叔不让骑,说是会把它骑伤的。这么小气!早就听老人们说过匈奴人“儿能骑羊,引弓射鼠鸟”的故事了。于是就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在她家槿篱外叫着他的名字齐声大喊:
“樊子匠,老骚羊,牵到张家后枝杨(槿篱),吃脱三墶荞麦秧!”
然后嬉笑着一哄而散......一到年前,羊也大了,草也枯了,孩子们的辛劳也有了补偿,一家人围炉而坐,边烧边吃用萝卜去了膻味,飘着青青蒜叶香的粉丝羊肉,保管能吃个够。
正巧做了不少善事的四毛叔病重了,见到卓摩他居然很高兴,吃晚饭时还能硬撑着坐起来喝了点小酒。当晚还留卓摩在他家住了一夜。半夜里,有人在推卓摩的肩膀,分明听到了四毛叔有点急促的声音,赶紧点灯一看,他已经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我……我不行了,有句话我一直憋着:豆腐婆婆老两口确实是我爸杀的,还有五毛也是……”
  每次放寒假,奶奶总要让卓摩吃一只选定了,专门为他养着的整鸡,她会想方设法不让黄鼠狼偷吃了去。平原上野生动物比较罕见,偷鸡的黄鼠狼却常见。于是春节前后,两人一组逮黄鼠狼的猎人,就带著两三条狗,肩扛着网具出来走镇串村了。狗也是瘦瘦小小的,它们的任务仅仅是发现哪个柴垛里藏有黄鼠狼,然后猎人就用网将柴垛围上。一阵狗叫,加上猎人在两面不断用竹竿抽打柴垛,再狡猾的黄鼠狼都会忍不住窜出来,一头扎在仅仅三四十公分高的立网上,猎人一个箭步上前就把它抓住了。这时是不能用狗的,生怕牠们的牙齿咬伤了黄鼠狼皮,那就不值钱了。突然听到猎人“啊呀!”一声叫,手指已被黄鼠狼尖锐的牙齿咬穿,鲜血直流。但猎人并不生气,说道:
“不碍事,是自己不小心。我要了牠的命,被它咬一口也不冤。”
包扎一下就继续赶路了,卓摩觉得他们潇洒极了。
粘知了是村童游戏的必修课,放了暑假卓摩还是经常去粘知了,最简单的方法是竹篾弯个圈插在竹竿上,再去四毛爹坟边的竹林里,找几个蜘蛛网蒙在蔑圈上就行了,四毛爹是为了救溺水儿童被水草缠住而死的。河岸上的杨柳树上知了最多,但后来卓摩到日本听到蝉鸣,竟然有些不懂它们的方言,循声一望,也不同于熟悉的倩影,名称也有油蝉、熊蝉之类种种不同。清人郝懿行在《尔雅义疏》说:“今黄县人谓之蛣蟟,栖霞谓之蠽蟟,顺天谓之蝍蟟,皆语声之转也。”不过,老家称知了为“紫蜩”,其名似乎更古老。老家只有娘娘庙里的知了不可以逮,因为逮来的知了最终不是喂了鸡鸭,就是绝食而死了。观音娘娘慈悲,不喜欢杀生,所以尊称她一声娘娘。凡是受人尊敬的妇人,都可尊称一声娘娘,比如私塾先生的夫人,就称先生娘娘。背上乌亮的那种鸣叫的,老家称“响蜩”,明明是黑色的怎么说它是紫蜩呢?老先生告诉卓摩说:“这就叫作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事情到后来总要变了样。”褐色而个头最小的叫“嘤蜩”,但他最喜欢的是中等个头,背上带点绿色的那种,它的蝉唱也不像另两种那样只有一个声调,而是平仄相间的三声连唱。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学童在塾师那里受了委屈,就在放学回家的柳荫路上,依着它的旋律叫道:
“野师太,野师太,先生娘娘落脱裤子带……”
乡人们大概就是因此而称它为“野师太”的吧。
回到城里,就如拔出了的小草,仍然有无数细微的根须埋在了故土的深处。而如今,这一切都随城镇化的发展而不留痕迹。人就似一颗流星,看起来有一定的轨迹,其实不过是宇宙中的微尘,被不可知的外界左右着。离开了故乡,就像流星的碎片流落到了地球某处,再想回去是不可能了。但留在心中的那个故乡母亲的怀抱,依然是那么年轻而温馨,即便是在梦里回归,仍然给予生命以力量。
长江口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东滩湿地,白云缱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芦花正在波浪般起伏于秋水之上。沙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芦苇,芦根固化了沙洲,渐渐就扩大成了湿地。清澈见底的浅滩是凫鹜的故乡。这会儿,它们都与人保持着相对的安全距离,这种谦恭的美德来自残酷的历史教训。小船飘过,芦根边不少小蟹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它们的泥洞,却又返身在洞口露出可以发现身后事物的柱状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农家把它们叫作蛸蜞。蛸蜞的习性就是如此谨慎,挖好了洞,然后就不轻易离洞口太远,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赶紧逃回洞中,以规避水鸟和人类的戕害。它们用付出惨烈而惊人数量的牺牲,也以同样惊人繁殖力,维持着古老种族的繁衍。
传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叫巴解,大禹治水派他来到江南,遇到螃蟹成灾,人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夹人虫”,巴解用沸水去应对,于是就发现了它的味美。大蟹大量减少以后,以前穷人家实在没东西吃时,蛸蜞与蟛蜞,煮熟了好坏也是一道菜。去脚去盖洗净捣碎了,再滤去骨渣炖蛋羹也是美味的。江阴名菜“鹦鹉嘴”,就是只吃它的双螯。以前是没人吃的,还有具有两栖本领的弹涂鱼。这种瞪着大眼睛的无鳞小鱼,机警地在抬头张望,一见小船靠近,在泥水里急速连续了几十个跳跃,躲到了远处的泥塘里。农人把它叫做“田螺郎”,田螺可以随手捡拾,要抓有灵性的“田螺郎”就不那么容易了,但它们现在也逃脱不了成为舌尖上美味的命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了。月钩撩起了夜幕,刚才还在岸边草地上啄食紫苏籽粒的黄雀,成群地在星月下飞过。蛸蜞的天敌野鸭和白鹭也都躲在芦苇丛中入睡了,于是河渠边的蛸蜞又在星月下忙碌起来。这时,黄昏后老人孩子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的时候,远近河汊边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影,这是农人背上竹篓,提上风灯去“照蛸蜞”了。在没有化肥年代里,这是秋夜最常见的场景,他们把蛸蜞捉来,是沤烂了作肥料用的。农家捉它们时一般都带一个小直铲,一下子插入洞口后方二、三寸处,堵住逃入洞内深处的路,它们习惯性地逃进洞里,却被堵在洞口,就只好束手就擒了。夜间用灯光一照,它们的行动似乎会变得迟钝一些。只是现在如果不是受保护的湿地里,自然生态下的大螃蟹,甚至蛸蜞与蟛蜞也很少见了。
  上学的时候,卓摩的祖父已经去世。父亲病是治好了,而学绘画的叔叔刚分配到少年宫工作就成了“右派”,与他的妻子去了青海海南自治州下的共和县,怎么会变成“右派”的,叔叔始终没谈起过,但大家是心知肚明,那时候“右派”是有5%名额的,他叔叔就是给少年宫白送的一个名额。
“瑞兴祥”是前店后家的,姑姑得传染病过世后,杂货店与他家已经无关。但店后狭小的空间里,既是店里的人员进出的通道和仓库,又是他家的厨房,只有一个十来平米的狭小阁楼才是私人空间。文革中,啥都要讲家庭成分,他家是小业主兼小土地出租,非无产阶级家庭需要“脱掉裤子割尾巴”,这尾巴就像维吾尔族姑娘的辫子那样一大把,而且似乎永远割不完。为了摆脱尴尬,就与他母亲厂里的同事调换了住房,搬家去母亲厂里集体宿舍改成的简易工房,20平米大的屋子里三代一室,住了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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