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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事情常发生（二十三：大灶路上）
卓摩当了名小电工，1972年底始，他们在生物系老教授的泪眼中，毁了的珍稀植物“小花园”，在那里建起了化学系的“石油化工厂”炼大庆油。
2010年有半年时间，他都在上海世博会上当日语翻译，突然见报上有复旦附中60周年校庆的通知，于是忙里偷闲去参加了，虽然初中时代多数时间是在逃学中度过的，但名义上算是上完的。虽然逃学，却并没有荒废学业，躲在家里自学了文言文，《史记》、《庄子》、《左传》已经读得津津有味，而且明白了读书存疑方有味的道理。比如既然说周武王把虞仲后代的哥哥周章封在吴；弟弟封在虞，那么怎么会哥哥的吴是子爵，弟弟的虞反而是公爵？五个等级中弟弟居首，哥哥居第四，在《周礼》的时代是难以想象的。虽然小心考证没有太多的证据，但大胆设想，他已经基本认定吴泰伯奔吴故事不真实。怀疑是智慧的源头，真理的身影。
校庆的出人意料，是居然时隔38年获得一纸补发的毕业证书！不过，上面写的“一九六九年四月至一九七二年八月”的在校时间是不对的，他们是一九六八年入校的，而且一九七二年“9.13”林彪坠机事件时，我们还在老师带领下于郊区南汇学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没有“七一”届中学毕业生，他们变成了“七二届”。
初中因为比历届在校时间多了一年有余，除了去郊区“学农”和去拖拉机厂“学工”，之前他们已经在复旦大学老校工的“金工车间”学过半年工。而“文革”以来的“牛鬼蛇神”也在那里“劳动改造”，比如反张春桥的“胡守均反革命小集团”的骨干方农、黄华等人，每隔几天就要对他们开一次批斗会，而每次批斗会上出现的哲学思辨、美学、冷暖色、红色恐怖之类，包括一位因为说：“要做社会活动家。”而被说成野心家的丘励鸥，所写诗歌之耐人寻味，还有一位小胳膊小腿的，楼里一跃跳出窗外自杀，结果被眼尖手快的”工宣队“壮汉揪住腿，半空中挽救了他的生命，每次批斗会都成了他不乏寓意的即兴小品表演，这些都让16岁的卓摩大开眼界。
太湖由东江、吴淞江、娄江三江泄洪，吴淞江弯曲如虬龙不利宣泄，往往形成大潮成灾。吴淞江下游改道直接进入黄浦江以后称苏州河，原来的很长一段旧江，则被称为虬江。虬江流经复旦大学转了个弯，就成了西南角和北面的护校河，再往东北就到了比较热闹的五角场。从邯郸路进了校门，往左是人们戏称为邯郸学步的“邯郸学院”，那时候经常控诉之前的大学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而不用考试就能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则被蔑称为“工兵”，意思是军棋里的“工兵”，除了不能动的“地雷”，遇到任何一个对手都得死。往右经过主干道一直到靠近虬江的东北偏门处，就是复旦大学的大灶食堂。复旦大学的食堂分大、小灶，为36名顶级教授服务的小灶，“文革”一开始就关了，于是教职员工都去大灶食堂用餐。在“金工车间”学工时，大灶食堂室内四周一圈都是放各自餐具的架子。无论是学生，还是其他人员，吃完饭，洗干净后都会把各自的餐具放在固定的位置，然而“小青工”来后不到二个月，架子上的餐具都消失了。他们老实不客气地“借用”了这些餐具，无论是搪瓷碗，还是银调羹！正如阿Q要与吴妈睡觉，不也干点史无前例，敢叫日月换新天的事，何以抚慰最朴素的感情？
每天中午，当他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手拿碗筷的教职员工，出现在大学主干道上，去大灶食堂吃饭的时候，卓摩感到一丝自豪自食其力的自豪。虽然学徒工资才17.84元，他也要花相当于二天伙食费的钱买了“内部发行”的《鲁迅杂文书信选》，因为灵魂不能营养不良而残疾了。
主干道被誉为“南京路”，是毛竹架子加芦席的大字报墙夹道而立，校内外来看大字报的人川流不息，热闹非凡，堪比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稍早几年，去复旦大学看大字报曾是一种风靡时髦，甚至有不少外地人特地赶来。大字报上偶尔也有当时各路“英雄豪杰”的春梦故事。历史的经验无数次证明了，官员就如尿布，用过了就要更换，用得太久，局面就不妙。而"英雄豪杰"们最期盼的就是逐鹿中原的机会，从秦始皇以后，已经没有其他过渡的选择。
那是“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时代，人群中有几个非洲“留学生”，据说表忠心时，他们把像章直接别在了胸前皮肤上！卓摩对他们不感兴趣，关注到的是位截面积大自己数倍的欧洲人女教师。此人曾经去五角场市场买童子鸡，因为不知道中国话“童子鸡”怎么说？为了让人明白，他解释说：“我要买一只没结过婚的鸡。”卖鸡的乐了，道：“我卖的鸡都是独身主义者，随便你挑哪只，我保证都没结过婚！”
觉得此人太有趣了，去听她上课也一定会令人愉快吧。可是转而一想，既然是蹭课，何不去蹭严北溟的课？他的著作《列子译注》不是刚读完吗？特别是他说：“愚公移山原意在于打破世人急功近利的眼光，应像愚公那样忘怀以造事，是无心而为功。”而卓摩认为愚公的目的是“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只是平险，开出一条通往温暖南方的山路，为的是与外面的世界融为一体，他并没有平山，更没有移山的意图。愚公被困在大山里，不是自愿的，因此不存在搬家的可能性，也是有足够认识的。而天帝可以移山去堵别人家的门，也可以重新把山移回来，甚至移更多的山来堵住愚公的出路。“反正那个时候，“臭老九”也不会关心谁在听课，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居然得到了严北溟教授的赞同，这让卓摩大受鼓舞。然后是苏德昌教授的日语课，那是因为他刚自学完《广播日语》。苏教授是校长苏步青之子，母亲是日本人，日语肯定不会错，而且此人上课爱开玩笑，是卓摩喜欢的老师，至于主课以外的必修课等则一律不去蹭课。
裹了小脚就一辈子穿小鞋，裹了小脑就一辈子提人鞋。他需要解放自己的思想。
反正厂里的烟囱一共也没冒过几次烟，电工的活，本来也就是二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师傅清楚卓摩在躲避当电工，所以非但不怪他不安心学技术，反而为他蹭课打掩护。二年后，他拿来一叠日语资料对卓摩说，如果能够把它们翻译了，就可以换个工作，不要再当不喜欢的电工了。可是接过来一看，都是些“细胞膜”之类非常专业的东西。虽然知道自己还没那个能力，但必须试试，找来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资料，一做专业功课一边翻译。二周后把稿子交到师傅手里时，卓摩说：
“我努力了，可是肯定不能用。”
“驯化的动物没有选择，人没了选择近于非人。我知道你不安心工作，虽然电工已是最好的工种，但做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确实不是好的选择。”
师傅还推荐他参加了厂里组建的“工人理论队伍”，这在当时可不是谁都能参加的。师傅推荐的理由是，不是要“批林批孔”嘛？那么工人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够读通一点《论语》的人了。而他看中的却是，“工人理论队伍”有一张集体用的“文科阅览证”，凭着它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邯郸学院”那边“燕园”小红楼的“文科阅览室”读书，让他也体会了一次“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好处。每天去燕园文科阅览室，在那里可以读到《百子全书》、《四书五经》，还有《基督山伯爵》、民国时期刊物等等当时社会上早已禁绝的书！这对我他说，无疑是具有极大神秘感和吸引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资格会被取消，所以几乎每晚都一直在那里泡到闭馆才离开。黄昏的霞光美得令人心醉，但你不能把他当成黎明的曙光。
在那里读的第一本书是《孙子兵法》，并抄了一遍，然后花了一周时间把它背了出来，第二本书是更难啃的《鬼谷子》，这两本书的名声可谓如雷贯耳，可是读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不对了，“兵者诡道”不是自己要干的事，战呀，斗呀，一场战争造出了无数英雄，也把人性中最阴暗的一面发挥到了极点，知兵，知道一些就够了。至于纵横捭阖，目的在哪里？为什么历史上这种所谓智慧之书、智慧之人，被病态般地崇拜到了近乎迷信的程度？是“兽穷则触，鸟穷则啄，人穷则诈”的缘故？师傅借给他一本“内部资料”的《红楼梦诗词释注》似乎更对胃口，于是也抄了一遍。明知抄书浪费了自己很多时间，我还是要抄，怕以后书会越来越少。而且认为这本书是“文革”以来最有点水平的书。反正凭着感觉走，什么书都读，拒绝裹小脚、裹小脑。而且书也不那么容易禁，想读的人有地下读书链，总能找到一些的，不仅仅有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之类。
校办工厂岁月终于要结束了，师傅告诉卓摩说他们这些“小青工”将面临再次分配工作，去向是食品厂流水线上当操作工！不过他对卓摩说：
“你这个修炼多年的妖怪，已经有了摇身一变的本领，用不着担心工作问题。”
妖怪当然是不存在的，但“摇身一变”却被他说中了。虽然没有孙猴子七十二变的能耐，改革开放以后，他也先是当了几天教师，然后去机关当了几天小科员，觉得不适合，最终选择了当日语翻译，一直到退休，因此他不无自豪地说：
“我没有花过高昂的学费。”
2010年中学校庆，他还遇到了一位同样是当年“小青工”的女士，她对卓摩说：
“蹭课是地下工作，原本以为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没想到另一条线上还有一位同志！”
卓摩也顺着她的话头说：
“是啊，我们潜伏的部门不同，你选修的是理科专业，所以课堂上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也避免了出现叛徒时暴露的风险。”
末了还冒酸气道：
笑脸没干悲时泪，因思未得神人助，暗喜天生要自为，免遭世道弄人俗。
而三个月前的6月12日，卓摩为主持当日“日本馆日”活动的角川文化振兴财团理事长角川历彦介一行人当翻译。那天，唐人装束的水手们，驾驶的仿古的日本“遣唐使船”停泊在外滩十六铺码头，他们要在这里举行一项出航祈祷活动，因为船是委托张家港长明造船有限公司仿造的，所以这项本该在日本举行的祈祷仪式就移到了这里。祈祷者还是和唐朝一样，是日本住友神社的神官，而且全套仪式完全是当年的重现，这才是让卓摩大感兴趣的。角川历彦介他们一行人中，还有一位有着“日本魔幻小说超级霸主”之称的著名作家梦枕獏，他的代表作《阴阳师》卓摩也读过一些。晚上和他们一起去鼎泰丰吃宵夜时，我问梦枕獏何以成了作家？他的回答是：
“因为从小就喜欢别人听自己讲故事。”
从小喜欢的事就是如此神奇。我们知道错误的事情远多于知道正确的事情，我们的失败也远多于成功，然而因为有了多样性的选择，我们最终躲避了错误和失败，逐渐走上了比较正确和成功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不时产生一点思想的火花、创造的激情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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