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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事情常发生(十二:外滩旧事)

已有 330 次阅读2023-2-12 00:18 分享到微信

卓摩家几代人都住在苏州河北岸。宋玉说:“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在他的印象中,天下之文化多元者莫若上海,上海之思想开放者莫若虹口,虹口之有味者莫若自家附近一带。租界时代,苏州河南岸是英租界、法租界,而北岸则是公共租界,日本领事馆、俄国领事馆、犹太人居住地之类都在近处。
从家里出门往南走,就是横跨苏州河的外白渡桥了,而苏州河的前身是吴淞江,溯流而上有“虞姬墩”,太湖三大泄水道之一的吴淞江“南岸十八大浦”,“北岸二十大浦”入海处,有东晋的沪渎垒。在唐以前还是外宽内狭的喇叭口形状,每遇涨潮,海水与上游洪峰交汇,所形成的汹涌狂潮,人称霸王潮。清乾嘉年间学者王初桐曾说:“昔项羽为吴淞江神,屡有风波之警,唐时立汉七十二功臣庙以镇之。”虞姬是项羽的红颜祸水,所以渔村的人们将渔姬墩变成了虞姬墩,虞姬也在祭祀之列。汉七十二功臣中有纪信,所以今闵行区的吴淞江边有“纪王镇”,黄渡有“留侯庙”......下海庙祭祀的夏侯的义王就是夏侯婴。
过了外白渡桥就是外滩,这里对卓摩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现在说起来,对他还真有点怀旧的情感。怀旧是一种乡愁,都想回去看看,但通往那里的桥已经断了,只留下一道永久令人怀念的虹,走到近处就消失了。回想起来无论是当年的淘气,还是伙伴间相互的帮助,都让人觉得温馨。上世纪60年代,他就和互为影子的伙伴明翰,去路边的“小人书摊”看连环画,突然一夜之间“小人书摊”消失后,他们又有了新的消遣,就是走过外白渡桥去外滩抢传单。高楼上不时会突然抛下一叠传单,于是行人们就会把双手高高举起,奔过去接住一张。小孩子们则一哄而上,尽可能地抢上好几张,以便回家路上比一比谁抢得多。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他们会在传单上寻找一些觉得比较酷的文句、格言、警句,把它们抄到练习本上,这就是最早的自选文学读本了。
中国文化是官场文化,庄子、陶渊明也好;李白、苏东坡也好,就是不做官,起码也要在官场这个平台过过场,不扯上点关系,就不容易为人所知。卓摩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资格被人诋毁为“不读书、不看报的不学无术之辈”的,在那个书荒年代,他只怕灵魂营养不良而残疾。书在指引他进入了梦里才能去的地方,所以能借到的书都读,起码可摘录一些有意思的句子,这是上小学就养成的习惯,因为教科书多半没有阅读之趣。视野有限,人生有限,开拓视野的书少,好不容易借到,还必须限时限刻读完,也好让别人也有机会阅读。只要时间允许就整本抄一遍,有了手抄本就可以细细阅读,还可用来交换着读更多的书。
抄书必须手快,写的字就被人讥讽为“蟹爬字”了,还被说些“字如其人”之类的话。也许人家也是好意,但他嗤之以鼻,字丑点无伤大雅,只要自己认识,别人不至于看不懂就行。逐渐到不用抄书以后,用“蟹爬字”写过辞职报告,就成首批平民电脑拥有者之一。偶尔再写几个“蟹爬字”,居然还有一丝敝帚自珍的意思,那是后话了。
  那天渡边请卓摩去喝茶,卓摩见她特地穿了一身和服,随口就赞了句:
“真漂亮!”
渡边知道接下来卓摩就要大放厥词了。果然卓摩笑着开论道:
“和服的特点在于腰带,那样可以掩饰女性曲线美不足的缺陷,然后是穿了只能走小碎步,这样就掩饰了腿短的缺陷......”
卓摩知道渡边不会无缘无故请自己喝茶,既然人家有目的,损她几句也无妨。果然,目的马上明白了,她是要卓摩带个讲解外滩的徒弟,说是以便日后卓摩没时间时可以不妨碍业务。卓摩当然明白,带出了徒弟,渡边他们就省下了一半工钱。
徒弟发现,那个被称作“第一代涉外小贩”的阿婆,每次一见到卓摩就会和他热情打招呼。卓摩说他们是几十年的老熟人了,她,还有几个向外国游客兜售小商品用的日语,不少是卓摩教的。
“哭呒昵己娃 !爷输伊,男裤带,胎婆露客佬私......”
那是“你好!便宜啦,领带、台布……”的意思。用沪语说好记,日本人也一听就懂。他们的特色是啥都要日币千元一卖,一个,或者几个小商品拿在手里“千元,千元......”地叫着卖,卓摩戏称他们是第五十七个少数民族“千元族”。
“不要小看这些‘千元族’哦,好望角大酒店等处洗脚店的金老板等人,早先都是‘千元族’。”
“就是我们常送日本人去,收客人250元,然后付给洗脚店40元赚钱的地方?那么豪华的洗脚店!”
“谁说不是,上世纪70年代初,因为跟着《广播外语》学了几年日语,外白渡桥就成了我练习口语的最佳场所,桥的一头是日本游客入住的上海大厦,另一头有他们常去的友谊商店,桥就成了他们的必经之路。带着几分‘里通外国’嫌疑的惴惴不安,在和小贩们的互相望风、掩护下,在这里找不相干的日本游客练习口语,没想到成了日后用来糊口的一技之长。”
  徒弟明白了,与经过这里的日本人搭讪、对话,这就等于找到了一对一练习的外籍教师。那时,日本游客中不少人也愿意与素不相识的中国平民接触,就像后来卓摩去朝鲜旅游,特别想找个当地居民聊聊而不得一样。但日后发现,这些“外籍教师”大概以来自日本关西者居多,所以这里练出来的日语很滑稽,往往是以关西方言为主,又掺合了各地方言的奇妙日语,甚至还有连很多日本人都不懂的秋田方言,这些就是卓摩在复旦大学苏德昌教授那里蹭课,也是学不来的,相同之处则是,这些偷天之功都是免费得来的。卓摩告诉徒弟一件趣事:
  在外白渡桥上,第一次听到的日语歌曲是《上海回来的RIRU》,歌词中还提到了旧时代以妓馆闻名的四马路。学外语最难弄懂的,大概就是诗歌和歌词了,所以出于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认为“RIRU”是中国女子的名字“李露”,并怀疑那是一首侮辱中国女子的歌曲。于是在那个日本游客半闭着眼睛,十分投入地唱完一段歌睁眼一看,发现原先围着他练口语的几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卓摩事后才弄明白,原来那是一首日本电影歌曲,也有人将日语的“RIRU”音译成“莉露”的。电影的故事是,一个叫山本的日本人在上海的船务公司任职期间,在舞厅邂逅了一个叫“RIRU”的日本舞女,又遭到流氓的袭击而不能在一起。战后回到日本的山本无法将她忘怀,在他重返上海时,在街角又看到了“RIRU”的背影。作品的主题反映了五十年代,那些曾经在上海生活过的日本人,对过去那段时光的怀念。
  不仅如此,80年代,卓摩读哲学史以及西方艺术史,又常常来外滩徜徉。因为多立克石柱、艾奥尼克石柱表现的人文主义,巴洛克、哥特式、乃至芝加哥建筑流派所蕴含的思想内容等等,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了活的教材和案例。
  徒弟觉得从师傅那里得到不少鲜为人知的知识,有关象征性标志的外白渡桥当然就不用说了,包括广东商人詹若愚,在外白渡桥对国人收费时,免费用船摆渡国人。还有很少有人知道1901年的地图上标注过这座桥为”白大桥“,方言和”白渡桥“同音,都来自于白居易在和州与刘禹锡的交往故事。不过他不喜欢白居易对于浔阳地僻无音乐,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抱怨,而对于”京都音“、”京城女“的过分关切中表现出来的那份官场失落,对于刘禹锡也一样,一句”往来无白丁“,就让他别转过头去,不想再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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