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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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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细读了一遍《庄子》,才觉得终于找到了一本能够读一辈子的书。李泽厚说:“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内心永远是庄子。”这话是极有道理的,类似的话,闻一多也说过。鲁迅也自谓受《庄子》之“毒”很深,称其文“则汪洋闢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莫能先也。”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是孔孟之道,《庄子》却似乎处处在修正其偏颇,揭露其占领一个自己虚构的道德高地,以便以德临人。徐百柯的《刘文典:世上已无真狂徒》一文中,说他的老师刘文典潜心研究庄子,著有《庄子补正》十卷,他曾在课堂上说:“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某人。”将庄子引为知己也好,觉得他有些可恨也罢,只要认真多读几遍,感受其耐读和绝非消极,应该是不会错的。
《尔雅·释鱼》:“鲲,鱼子。”小小的鱼子自我膨胀到“不知其几千里”,还要借助大不正常的势力,去到天上,自以为是地俯视天下!志存高远虽然可敬,但鲲鹏的寓意,难道没有几分大而无当的意味?它从寸草不生的“穷发之北”的北冥天池出发,去到同样冥冥之中的南冥天池,目标是明确的,要完成了一个循环,又回到水这个生命的源头,其周游难道就是要炫耀,凌霸就是逍遥!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自以为“正”的颜色,真的就是天的本色吗?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未知的事物?名不正则言不顺,必也正名乎?名与实的关系并非一成不变,而标榜一种似是而非的“正”,目的是为了强占一个高地,以便居高临下,就像孟子说的:“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不用去管东山已经比泰山大,也不必去管天下比泰山高大的山还有很多。鲲鹏也没有理由去讥笑凋与学鸠的渺小,还有那些朝菌、蟪蛄,没了存在的多样性,精神的独立性,还有什么逍遥可言?这些都有些不近人情,违背自然。自然靠的是“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所以功成不居。如此,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境界就显得并不太高了。价值内定在己不在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心都追求可以乘御一切的无往不逍遥。“举世誉之”又如何?蒋介石无论名声与权势有多大,刘文典也照样当面毫不畏惧地骂他新军阀。落实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和一君,而徵一国者”,怎么能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日而语。儒家的世界里,尧舜是圣王,可是庄子却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之后,感受到了许由默默教化天下,如日月之光,远胜于自己夜间的爝火之光,而要让位与他了,可是越俎代庖,可以吗?尧是真心吗?所以“为善无近名”,又何必“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也许这样的道理,是会“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的,但眼界的大小是可以改变的,处世需“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儒家“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庄子则“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到处都可以“其神凝,使物不疪疠而年穀熟”,潜移默化的努力,在恶劣条件下更要有所坚持。
庄子的有趣,还表现在痛快凌厉中。《山木》里与魏王辩贫与惫,先是不承认自己惫,只承认贫从而抢夺了话语权,结果又矛盾地说:“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得无惫,奚可得邪?”等于承认了惫,虽然激愤之情出于言表,却异常爽快。压力越大,他的反击也越不客气。苏轼《庄子祠堂记》说:“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庄子是小骂大帮忙?以至于说庄子对孔子“其尊之也至矣。”这是毫无道理的。
现实如“游于羿之彀中”般严峻,但必须在无常中照顾好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心灵如庖丁之刀,顺境、逆境都需要去驾驭,做到“安时而处顺”地游刃有馀于世绝非易事。儒者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庄子则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强调的是当下。当下,不仅仅把目光投向靠不住的君王与潮流。“泽鸡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祈畜乎笼中。”关在笼子里的鸟,还能飞得高远吗?于是,那荒野里的散木樠花,静守一段内心的芳华。无须炫耀这自然的造化,任爆竹虚空裡赛一瞬喧哗,不经意间壮大了绿色的谋划。
推己及人的“恕”,仁义礼智信,都是美好的,包括忠孝,但过分强调就会变味,导人迂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战士与干贱事者最容易受伤,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养尊处优不干事,自然不易受伤,《庄子》中却多残疾人士,但残贱者,未必不如君子之“多”。“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通过孝使民不犯上,正如假惺惺地说“我爱你”,目的是想要你爱我;送你一束鲜花,是想要你为我而枯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死了还要庐墓守孝三年,最后弄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岂不可悲?
古今解释《庄子》者不下百十家,你有你的见解,我有我的认识。就此一点而言,就足以说明其魅力,更何况渐入佳境后的常读常新,无论其想像之瑰丽,文采之斐然,还是其思辨之深邃,趣味之盎然。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7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