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乐岁子弟多赖。”这好理解，日子好过了，子弟们有了闲暇，容易不务正业。但《新五代史•南平世家》称：“俚俗语谓，夺攘苟得无愧耻者为赖子，犹言无赖也。”既为赖子，又为无赖，那么究竟赖还是无赖？

    李治的《敬斋古今黈》说：“赖者、有所恃而为善者之称也。”有所恃是不错的，但赖子却正因为不为善，才被称之为赖子的。《新五代史》说的：高季兴、高从诲被“诸国皆目为高赖子”，就是因为他们经常掠夺南汉、闽、楚等小政权给梁的贡奉，等到他们“以书责诮，或发兵加讨”，“高赖子”又“即复还之而无愧。”人家认真上门来理论就还给人家，人家不来就算抢到了，这就是耍赖的赖子，其前提是有所恃的，“高赖子”还毕竟有自己的一块地盘。无赖则无所恃，刘邦曾对其父说：“始大人常以臣亡赖”,刘邦没钱，却在吕公处说送贺仪一万，这就是无赖行为。李治说“今人反以凶恶无所顾籍者”为无赖，所以无赖比赖子更加不堪。《列子》说：“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君。”对于“蘭子”的注解是：“凡人物不知生出主谓之蘭也。”也就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私生子，温州人称海滩上蹦蹦跳跳的弹涂鱼为“蘭胡”，因为产子在泥洞里，很少有人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蘭子中的一部分人在宋国有个圈子，都以表演杂技为生存之道的。宋元君见到一个蘭子的表演后“大惊，立赐金帛。”因为“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踁，并趋并驰，弄七剑叠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不久又有其他蘭子来取悦宋元君，这回他不高兴了，说原来那个人用无用之技来取悦自己，正逢自己高兴，所以赏赐了他，现在这个人显然也想得到寡人的赏赐，但这回的这个蘭子，却遭遇了“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放”的经历。蘭子是不幸的，却正是因为无所恃而受人歧视的。蘭子也就是圈子中的“卵子”，和“鸟人”一样都是骂人的话。

     辞书上都说“鸟人”是对人的蔑称。比如《水浒传》第二十二回说：“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也有一句：“大夫大吼一声道：这是个什么鸟人？躲在这底下。”那么鸟人为什么是蔑称呢？

     《汉书•杨雄传》：“譬如江湖之雀(jiang)，勃解之鸟(diao)。”这种读音在现在的江南还可以时常听到。这与古代以鸟为图腾的东夷人有关。《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暤（少昊）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因为他的“高祖少暭挚之立也，凤鸟这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说文解字》说少皞氏为嬴姓。嬴即燕的异字，且又同音，故嬴即燕。少皞氏初以玄鸟为图腾，他是嬴姓之祖，秦人、赵人也都是嬴姓。《史记•殷本纪》记载：契的母亲叫间狄，吃了鸟蛋而生下了契。所以殷人子（好）姓，子也就是鸟蛋。这也反映了母系社会的特色。以鸟为图腾的东夷人称自己是鸟人，不可能是蔑称的意思。

    《出埃及记》说：“耶和华把埃及地所有长子，以及一切头生牲畜尽都杀了。”这是远古普遍现象。《楚辞·天问》说：“稷维元子，帝何竺（毒）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周人祖先后稷的母亲是有邰氏女姜原，姜原踩了野外巨人的脚印而孕。生下孩子后几次三番要抛弃他，最后扔到河面的冰块上，许多鸟都飞来用羽毛为其驱寒，所以取名为弃。甲骨文中弃是手捧簸箕将其中的子扔出去，甲骨文中未见孟字，但散氏盘金文的弃字，比父已孟觚中的孟字只多了捧着的双手而已，簸箕也都变成了皿，把它解释为洗儿浴盆显然说不通，因为洗儿是不分老大还是老幺的。进入父系社会之际，中外都有抛弃或者杀掉长子，甚至吃长子的事。比如苏美尔人的阿卡德王萨尔贡一世泥板就说：“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我母亲很贫苦，她秘密地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芦苇篮子里，用沥青涂闭篮口，把我抛在河里......”《墨子》说：“昔者，越之东有輆沐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后汉书.南蛮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其西有啖人国，生首子辄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味旨，则以遗其君,君喜而赏其父。”《汉书·列传第六八》有王章对汉成帝说的话：“羌、胡尚杀首子，以荡肠正世，况于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颜师古注曰：“荡，洗涤也。言妇初来，所生之子或它姓。”

      长久以来的习俗不可能立即改变，只能加以限制。《墨子·明鬼》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颜师古注曰：“阻者，言其隐阸得肆淫僻之情也。”这就难免产生阑子。《周礼》说：“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时也，奔者不禁。”这也是统治人口的需要。所以宋玉作品中楚怀王、楚襄王都与巫山神女云雨也不为怪。《楚辞·天问》说：“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于台桑？”大禹也是在这种场合选择了涂山女。   

      不过这和吴语中的骂人话“阿无卵”没关系，阿无卵是“鸭孵卵”之讹，人们认为家鸭不会和鸡一样孵卵，要想让家鸭孵蛋，一定是鸭跳蛋打，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鸟蛋从巢中被滚出来，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3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