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里有一句话：“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观。”其实，热衷于云端里看厮杀，正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还有一份血腥的争强斗胜。陆游有一首《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通过咀嚼蔡中郎灵魂的挣扎，也还是在观照自己的灵魂。蔡中郎即东汉末最著名的大学者，还是书法、音乐方面的权威人士，并且是个大孝子的“左中郎将”蔡邕，这样一个代表性精英人物，置身于当时特别复杂的动乱中，其灵魂挣扎的淋漓尽致表现，无疑是很具有代表性的。

　  在汉灵帝的时候，他整理校勘了错乱的经籍，写定了著名的《熹平石经》，一时令观摩者填街塞巷，也算是一桩不可多得的文化盛事。但汉灵帝时朝政的极端腐败，注定了他受排挤的命运，得罪权贵几乎被杀头，遭流放后，再逃亡了十二个年头，最后在董卓威胁下不得已当了大官，可是在王允杀了董卓后，他却对董卓表现出了同情和悲痛！

    田同之的《西圃丛辨》已经指出 《后汉书》载：“陈留董祀妻者，同郡察邕之女也，名琰，字文姬......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祀。”可是《晋书》说羊祜“蔡邕外孙，景献皇后同产弟......将进爵土，乞以赐舅子蔡袭。”；“景献羊皇后讳瑜，泰山南城人。父道，上党太守。后母陈留蔡氏，汉左中郎将邕之女也。”如此，蔡邕并非无嗣。蔡文姬之后又嫁了羊父道，而且高龄产子的可能性不大，蔡邕除了有儿子蔡袭之外，还有其他女儿。

　 清人顾景星的《蔡邕论》指责他汉桓帝要召他去弹琴时，半路上他找借口说有病而没去，却常常在董卓的宴会上表演。这也许过于苛刻，因为不应汉桓帝之召，没有性命之虞，董卓却是以杀头相威胁的。但顾景星说他在董卓已经废了少帝，直接威逼皇帝的时候，还上表说可以对董卓委以重任。这就违背了他自己的理念，所以王允看到他对董卓表示同情，勃然大怒将他下了狱，是完全应该的。董卓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也采用他的“正确意见”，多少也给了他一些虚妄的自我安慰。但正如顾景星把他比喻成捕鸟人驯化的“囮”，虽然未必甘心做诱惑同类入网的事，但事实上他不仅为董卓装点了门面，还象“囮”一样，在失去重视它的驯鸟人时，表露了失落的悲伤。所以顾景星说：“董卓国之人贼，几倾汉室。邕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义，以忘大节。”死到临头，蔡邕也是知罪的，但他要请求保留性命以完成他修撰的《续汉书》。王允也很惋惜他的学问，但让他人修出来的《续汉书》，很难避免在书中宣扬与自己相悖的思想感情，于是最终让他死在了狱中。

　   数百年后，温庭筠来到了他的墓前，又说出了一番自己灵魂的挣扎，他写诗说：“古坟零落野花春，闻说中郎有后身。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殷芸《小说》说张衡死的那一天，蔡邕的母亲刚好怀孕。而且张、蔡二人才貌非常相似，因此人们都说蔡邕是张衡的后身。既然张衡死后有蔡邕作他的后身，那么蔡邕死后想必也是有后身的。遗憾的是，今天的饱学之士，连蔡邕当年那样的际遇也得不到了！在一片野花飘香的春天里，残败的古坟前，不是更让墓前的自己倍感凄凉吗？

  　不过，对于陆游所说“听说蔡中郎”的满村人，无论是蔡邕还是温庭筠的灵魂挣扎，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隔膜的。他们所关心的是民间盲艺人在他们赵家庄说唱《赵贞女》中，那个虚构蔡邕，那才是他们所思所想的家庭伦理，也许有人还包含了一点“田舍翁，多收了三五斗，还想换妻纳妾”的痴心妄想。而在还没有科举考试的东汉，蔡邕如何中状元？又抛弃双亲和妻子入赘相府，以及蔡邕的妻子赵贞女在家独撑门户，赡养公婆，后来身背琵琶上京寻夫，蔡邕又不肯相认，最后天神震怒，雷打蔡邕等一系列的故事真实性，是无关要旨的。

　但陆游无法不关心对蔡邕向恶势力妥协的否定，在他“死后是非谁管得”，和“死后原知万事空”的背后，仍然要“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就是坚守了自己的一份信念，至于历史的评说，总是自有公道在的。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1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