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赞刘裕北伐:“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东晋虽然有过祖逖、庾亮、殷浩、桓温的先后北伐，但只有刘裕的二次北伐大获全胜，前后灭了南燕，破北魏，亡后秦，收复山东，河南，关中等地，光复洛阳、长安两都，于是朝廷封他为宋公，并派出颜延之和一位王参军一起去洛阳祝贺。

      颜延之家虽然不能和比他小一岁的谢灵运他们世家大族相比，但也是历代为高官的，他祖父颜含还是零陵太守，到他父亲就只做到了个护军司马，所以史书上连名字究竟叫颜显还是颜颙都常常弄不清楚。颜延之年少时孤贫，住在背靠城墙的陋巷里。他也不能和谢灵运的一表人才相比，有个小故事说他和何尚之是一对相互嘲谑为乐的朋友，两个人都长得矮小，于是何尚之常称颜延之为猿，而颜延之则称何尚之为猴。一次，他们同去游览太子西池，颜延之询问行人：“我们两人谁像猴子?”行人指着何尚之说：“他很像。”颜延之听了十分得意，没料到行人又说：“他是像猴子，君却是真猴子。”穷与丑，大概就是他三十岁尚未婚的原因，早婚的古人对此很在意。

    他这次北上行至洛阳，环视西晋宫室故土已经尽为农田，不免凄然而咏，写了二首《黍离》诗，受到了刘裕的心腹谢晦、傅亮的大力赞赏。这当然是除了文采之外，还可以被胜利者用来自赞自夸。所谓六朝金粉，当时文坛崇尚的就是绚丽两个字，宋文帝刘义隆曾经让颜延之和谢灵运各写一篇拟乐府的《北上篇》，颜延之受诏马山就写成了；谢灵运则过了很久才完成。所以后来颜延之故意问过鲍照，自己的文章和谢灵运相比如何？鲍照是晚辈，要他评论两位前辈大家自然是个难题，于是机智地回答道：“谢公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这句话在《诗品》中被引为汤惠休语：“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鲍照的委婉中也指出了颜延之文风中的最大缺点是中肯的，这也让颜延之自己深以为憾的。

      毕竟老颜家之前也是官宦之家，所以他有个妹妹嫁给了刘穆之的儿子，刘穆之也是个博览群书之人，而且深受权臣刘裕的倚仗。既然是姻亲，又听说颜延之学问好，文章也写得出色，自然想要拉拢他。可是人家颜延之却不愿意去见他，而是跟随着只喜欢读《老子》的江州刺史刘柳到了九江。颜延之当了刘柳的后军功曹也没什么事干，于是就和隐居在那里的陶渊明成了亦师亦友的忘年交，两人还有同样有喝酒嗜好。后来颜延之在纪念陶渊明的《陶征士诔》中回忆说：“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碍。”这是陶渊明对他的忠告，不值得拿生命去与黑暗的现实硬碰，应该注重个体生命和精神信仰的保全。

     宋公刘裕取代了东晋皇帝，新的政权需要用儒学控制思想，就请来了兼通儒道释三学的大儒周续之开馆讲学。颜延之对此人是熟悉的，之前此人也与刘遗民、陶渊明被时人称为“寻阳三隐”，江州刺史刘柳在任上也常招请他，还向刘裕推荐过他。刘裕北伐时太子留守，也曾迎他到京城安乐寺讲学过一个多月；刘裕北伐回来还没到京，就在彭城把他迎到了身边，于是刘裕一登基，他就到京城定居了。周续之开馆讲学，刘裕亲自领着官员们前往以示重视。颜延之官阶尚低，但考虑到他们的老关系，也还是让他坐了上席。刘裕也是有备而来的，他要周续之讲讲《礼记》中要人谦卑的“慠不可长”；要官勤政的“与我九龄”； 要武官不打败仗、文官不为国效忠，为人子要孝的“射于矍圃”这三个利于维护统治的话题。周续之对这种忠君爱国教育也心领神会，便长篇大论地卖弄起口才来。颜延之听不下去了，他一再要求周续之不要绕圈子，并且自己用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讲清楚了。《诗品》称他“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因颜延之所说“言约理畅，莫不称善”，刘裕就升他为尚书仪曹郎。之前赏识颜延之的重臣傅亮终于不高兴了，他也是个“自以文义之美”的人，大家也承认他学问“一时莫及”的地位。如今人家颜延之胜过了自己，而且还“负其才辞，不为之下”，令他大为恼火！加之庐陵王刘义真待之甚厚，徐羡之等人也很不高兴。正巧碰上刘裕短命，只做了三年皇帝就死了，新上位的少帝受制与“无术学”的徐羡之，于是就贬颜延之去远离朝廷的始安（桂林）去了。领军将军谢晦也不忘借机揶揄颜延之，说前朝荀勖嫉妒竹林七贤的阮咸，排斥他去了北方的始平，现在你去了始安，一北一南，可以称作“二始”了。黄门郎殷景仁则幸灾乐祸地指出这就是所谓的“人恶俊异，世疵文雅。”弄权者与文士往往走不到一起，也是因为他性既偏激，常常肆意直言，喝了点酒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那段时间大家称他为颜彪。元好问的《癸辛杂识》说：“谚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民间传说：彪是老虎少见的的第三个虎崽，属于多余之崽，但却犷恶到能食其他虎崽，多余者常常令人生畏。

     南下的路是漫长的，颜延之经过湖南泪罗江，湘州刺史张邵请他写一篇《祭屈原文》，他就借以舒愤。只不过五六年间，先是刘裕篡晋，然后少帝刘义符又被文帝刘义隆取代，政局的波动也没有停止过对于他命运的播弄。离开湖南一路向江州，他再一次与陶渊明一起度过了一断美好的日子，他们日日酣饮论文而醉，离别时还一出手就送给陶渊明二万钱。“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陶渊明把这一大笔钱直接预支给了酒家。这是内心充实的愉悦，是对各种物欲的无所动容，安于困苦的云淡风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背后，是对世俗文人价值观的叛逆，更是对颜延之示范了心怀宁静，如松菊般的节操。

        文坛领袖颜延之给桂林带来了中原先进的文化，好学的风气。桂林市中心的独秀峰，也因为他的诗“未若独秀者，峨峨郛邑间” 而得名。喜读书的颜延之又常在独秀峰下的一个山洞中读书，后人就把这个山洞称作“颜公读书岩”。但他在桂林没呆多久，就因为元嘉三年，宋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以废弑君主等罪名下诏将徐羡之、傅亮、谢晦等治罪。这些人一死，颜延之又被召了回去，而且刘义隆还对他赏遇甚厚。朝官中只有年少而辞采遒丽的袁淑不太尊重他，颜延之就在大庭广众中忿然教训他说，晋朝文学之士陈元方与孔元骏是同一年受朝廷征选，孔元骏见了陈元方尚且下拜行礼，现在你见了我怎么不下拜！文人之间自己不互相推重，怎么会赢得世人的尊重？这个道理很明显，于是年轻的袁淑也不得不服了。

   刘义隆虽然当了皇帝，无奈他多病，只好让弟弟刘义康当宰相辅政。《南史》载：宋文帝刘义隆曾问颜延之：“卿诸子谁有卿风？”颜延之回答：大儿子颜竣学到了我的散文，二儿子颜测学到了我的韵文，三儿子颜学得到了我的忠义，四儿子颜跃学到了我的饮酒。在一旁的老搭档何尚之忍不住问他：“谁得卿狂？”回答是：“其狂不可及。”颜延之对刘义康的心腹刘湛、殷景仁的专权又看不过去了，常常愤愤然对人说：“天下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还仗着自己曾是刘湛之父刘柳的主簿，冒犯刘湛说：“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耳。”弄得刘湛把他恨得牙痒痒的，于是让王义康把他赶出京城，和两年前被杀的谢灵运被弄到永嘉去一样，把他赶到永嘉去当太守作为警告。公元426年前后，永嘉太守的颜延之率属下巡视温州沿海，他对洞头的秀美山水称赞不已，特意在洞头大门岛青岙山筑望海楼以观沧海，像大海的浩瀚一样，颜延之并不在意什么“名器不升”。《礼记·学记》说：“玉不琢，不成器。”所谓“名器不升”，孔子说过“君子不器”，却称子贡为器，子贡问：“何器也？”回答是：“瑚琏也。”瑚琏是宗庙礼器，用以比喻治国安邦之大才。但成了器就有局限，《老子》说：“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又说：“听之不闻，名曰希”。古人"晚"和“免”可通假，从上下文来看，讲究“无”的《老子》 不应该作“晚”字，长沙马王堆出土帛书版，就是“大器免成”。老子要的是“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器长”仍然是器，但却是用作升斗不见其大而无当，用作仓廪不见其局促的不器之器，我以为这就是颜延之的追求。400年后，继唐朝崔元翰、武翊黄之后成为科举史上第三个三元及第的张又新，来到洞头寻找望海楼的踪迹，写下了：“灵海泓澄匝翠峰，昔贤心赏已成空。今朝亭馆无遗制，积水沧浪一望中”的诗句。先是谄事宰相李逢吉，后又依附李训的张又新，怎么可能理解颜延之的情怀。

     颜延之没把警告当回事，还将竹林七贤中出仕的山涛、王戎去掉，写了《五君咏》。以嵇康的：“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阮籍的：“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阮咸的：“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刘伶的：“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来抒发不满。刘湛、刘义康见了大怒，想要进一步把他贬到更远处去，这时宋文帝刘义隆表态了，他下诏说，还是让他回家闭门思过以观后效吧。于是颜延之在家整整闲居了七年。好在前朝宰相王导的曾孙王球，经常在他困难的时候及时资助了他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家不仅仍然有钱，而且身后还有一股旧势力。但王球有个行不端的侄子王履，依附了刘义康并与刘湛有很深的交往，王球常常训诫他也没用。

        元嘉十三年，东晋东晋最后一位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的皇后褚灵媛死了，需要请原来东晋元熙年间的官员参加葬礼，而当年颜延之就兼着侍中的官职。当地方官拿着文书来请他参加时，耿直的颜延之已经喝醉，他一把将文书扔到地上说，我颜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想当年司马德文被废为零陵王，同年刘裕就派人用棉被把他闷死了，现在却如此对他的皇后，这不是太假惺惺了吗？结果派去找他的人见他在酒店裸袒而唱挽歌，等到第二天酒醒了才来见皇帝。可惜找不到他所唱挽歌的歌词，我怀疑他和陶渊明生前为自己写的《拟挽歌辞三首》一样，也是为自己写的。

      “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好像与他作对的权臣都没有好下场。随着刘义隆刘义康兄弟矛盾的加深，元嘉十七年，弄权的刘湛被杀，刘义康则在元嘉二十二年被废为庶人，元嘉二十八年，刘义隆又命中书舍人严龙将他赐死，严龙也象刘裕用被子闷杀晋恭帝一样把他杀了。刘湛被杀后，颜延之被重新起用，他写信给王球说：“延之有后命，教府无复光晖。”表明自已经厌倦官场。就像儿童的游戏一样，关键是让不让你一起玩，然而他却不想玩了。从他写下训诫子弟的《庭诰》中可以看出，他的想法似乎有了改变，而且莫名其妙地买了人家的田还不肯付钱，尚书左丞荀赤松就上奏皇帝后把他免职了。但不久又任命他为秘书监，光禄勳，太常，官反而越做越大了！颜延之曾经在何尚之值班时醉醺醺地去找他，何尚之赶紧假装睡觉，却被颜延之挑开帐幕看了看骂了声：“朽木难雕。”何尚之对左右人说：“这个人醉了十分可怕。”不惜跳出圈子不想玩的人就难以羁縻，所谓“无欲则刚”，这刚不是真的无欲，而是大欲似无欲，是不屑于低层次中求取存在感。当时还有个僧人释慧琳以才学为宋文帝赏识，很多朝廷政事也与之谋划。皇帝引见他时也常让他独坐一榻，颜延之又看不过去了，乘着喝了点酒，就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坐榻借题发挥道：“此三台之坐，岂可使刑余居之！”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和尚光头属于刑余之人，弄得皇帝也下不来台。世间无非是情与欲的交织，大欲似无欲，

       此时政局又有了变化，刘义隆的第三子刘骏权力越来越大，颜延之的长子颜竣，和当年王球的侄子王履依附刘义康一样依附起了刘骏。刘湛被诛的那天，王履慌忙去求告王球，连鞋业来不及穿。王球很镇定，叫人帮他找来鞋子，对他说：“平时我是怎么对你说的？”然后慢慢地对他说:"阿父在，你担心什么。"果然皇帝考虑到王家尚有势力，就网开一面免了王履一死。颜竣也同样不听父亲的劝，但结果不同。

      多病的刘义隆当了三十年皇帝还不死，太子刘劭觉得不能在等了，于是元嘉三十年正月二十一日夜，带着张超等一帮人冲进皇宫把他杀了。这就给了刘骏一个起兵讨伐的理由。得父亲散文特长的颜竣为刘骏所写讨伐太子的檄文，立即传遍了京城。刘劭拿来质问光禄大夫颜延之，颜延之承认是儿子所为，刘劭愤然道：“言辞何至乃尔！”颜延之说颜竣“尚不顾老父，何能为陛下！”这个时候了，连老父的死活都不顾了，还指望他的檄文言辞不刻薄！刘劭也就没话可说了。刘骏杀了刘劭自己当了皇帝以后，颜竣就权倾一朝了。可是颜延之常对颜竣说自己“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颜竣为自己造了豪宅，他又对儿子说：“善为之，无令后人笑汝拙也。”但这些话颜竣怎么听得进去？有一天他也一早去见颜竣，见儿子家宾客盈门，颜竣则刚刚起床，颜延之怒道：“恭敬撙节，福之基也。骄很傲慢，祸之始也。况出粪土之中，而升云霞之上，傲不可长，其能久乎。”颜竣也不断给他送这送那的，颜延之一概不收。他仍然乘着他的老牛笨车出外，路上碰见儿子前呼后拥地迎面而来，就躲在路边不与他照面。他又喜欢骑着马遨游里巷，遇到熟人就要酒喝，享受和陶渊明与邻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随遇而安的的旷达。而且狂态不改，一次与何偃一起随皇帝刘骏去南郊，路上何偃尊称他为颜公，他却戏谑道：“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见呼为公？杨雄《方言》说：“凡尊老，周晋秦陇谓之公。”颜延之是琅邪临沂人，也许不习惯这个称呼。《史记·项羽本纪》所说：“公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则官场语，颜延之不喜欢。这时就要脑筋急转弯了，比如说，《春秋》所记诸侯死了，诸侯中不是公爵的，甚至低于侯爵也称公，鲁隐公、郑庄公都是。如果换了何偃的老爸何尚之来回答，也许可以顺着这个思路来搞笑，可是何偃就只有汗颜的份了。

     在如此乱世官场，颜延之能活到七十三岁，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他的死法也比较特别，颜延之有个爱妾，非此爱妾则食不饱寝不安。按照屈原《大招》就说法，她具有安舒、静安、怨移、娱昔、恣便的五大好处。反正颜延之的爱妾终于有一天没把他照顾好，使他从床上落到了地上而受了点伤。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他儿子颜竣导火线特别短，一下子发火，居然就因此把她杀了！颜延之痛惜不已，常坐在爱妾的灵位前哭着说：“贵人杀汝，非我杀汝。”结果因为冬天风大，恍惚间灵前的屏风倒下压到了他，受惊的颜延之不久就病死了。

     颜延之死后，原东晋丞相王导的玄孙，也就是王球的堂侄王僧达为他写了一篇后来被收入《昭明文选》的《祭颜光禄诔文》，一来是表达对文坛前辈的敬仰，二来也是因为颜竣大权在握的关系。没想到三年后，因为自恃门第高贵的习惯，又在和颜竣一起，在先前讨平刘劭之乱中有功，就轻视起了皇帝的母亲路太后。路太后的哥哥路庆之曾在他们琅邪王家当过马车夫，路庆之的孙子路琼之和王僧达做邻居后，曾去拜访王僧达，王僧达轻蔑地说："当年我家有个马车夫叫路庆之的，是你什么人？"弄得路琼之羞惭地颓然告辞。这还不算完，王僧达还让人将路琼之坐过的坐榻烧掉以示轻蔑！不过当时皇帝刘骏还是有顾虑的，他说路琼之太年轻，无故去访问王僧达家，被辱是理所当然的。路太后的愤怒，加之王僧达贪得无厌地希图获得更高的官职，已经埋下了祸根。到了大明二年，高阇等人图谋作乱而被杀，朝廷就顺便诬陷王僧达是同谋于狱中把他杀了。临死前他突然觉得是颜竣谗害构陷了自己，于是就告发颜竣在东扬州任职期间，前后如何地不满朝廷和皇帝，如何怨恨自己的建议不被皇帝听从采纳。孝武帝刘骏命人查证，果然很有些相符的证据。更糟糕的是，王僧达还告发颜竣与竟陵王刘诞来往密切，图谋不轨。 而不久竟陵王刘诞真的谋反了，刘骏也就顺势以颜竣与刘诞暗中勾结之罪，把颜竣也杀了......

                              原载《艺术广场》2019年第一期（总第7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