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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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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见有个叫《原来是这样》的节目说“作家”一词在古代是贬义词。根据之一是《晋书‧食货志》说:“桓帝不能作家,曾无积蓄。”这“作家”明显不是那“作家”。晋习凿齿《襄阳记》说诸葛亮:“尝自校簿书,(杨)顒直入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二者说的都是指日常居家生活,和《警世通言.桂员外途穷忏悔》说的:“他自不会作家,把个大家事费尽了,却来这裡打秋风!”是一样的。“不能作家”,是不会过日子的意思;而杨顒的比方是说诸葛亮管得太多了,日常居家,家长尚且不能什么都自己去做。
说“作家”一词在古代是贬义词的根据之二是,《太平广记》:“唐宰相王璵(《唐语林》为王维之弟王缙)好与人作碑志,有送润毫(酬金)者,误叩右丞王维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二王是邻居,王玙多为别人写墓志碑文。那时候写墓志很能挣钱,尤其是名人、高官的手笔,所以求他写墓志的趋之若鹜。论名气王维不下于王玙,但他不屑于王玙那样的为挣两钱而作谀墓文,所以很看不起王玙。不过“大作”,似乎是相对于工匠的“小作”而言的。《逸周书》说:“汝无以小谋败大作。”孔晁注释说:“大作,大事也。”孔颖达也说:“大作,谓兴作大事也。”当时很多人正是以墓志为大事的,所以“大作家”是指帮人办大事的人家,所以他才指示说:“在那边。”当时还没有称文人为作家的。
作,有创作、劳作之别。“日出而作”是劳作,与创作不同。东汉的王充说:“《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他说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刘向的《新序》、班彪的《史记后传》,都不是“作”,只是“述”。连孔子都说自己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王充解释说:“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仓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前所未有的发明创造,像仓颉作书,伏羲作卦那样,才是“作”。刘勰说:“作者曰‘圣’,述者曰‘明’。”没有原创,只是把前人传下来的东西经过整理来说事,只是“述”,不得为“作”。《资治通鉴》说战国时,“魏安厘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鲁仲连在安厘王眼中是独特而不可理解的人,而子顺却说谁都想有个性,但只有在德行上坚持不懈的人才能成与众不同的君子,而鲁仲连的特立独行已经习惯成自然。
按照今天的说法,王充的《论衡》无疑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但他自己却说:“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因为不是造始更为,所以不敢称作,也不敢称述,只是编者而已。他继续说:“儒生就先师之说,诘而难之;文吏就狱之事,覆而考之,谓《论衡》为作,儒生、文吏谓作乎?”硬要把自己的《论衡》称为作,岂不是儒生、文吏都想称自己是作了吗?“作者”、“作家”之称,谈何容易!司马迁尚且不敢称作,他说:“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文献学有作、述、编、译,作为尊。
禅宗以大有机用者为作家,《碧岩录》中有“赵州是作家”、“作家宗师”。比如他们有棒喝之法,参不透真谛者往往要挨师傅的棒打,可是有《景德传灯录.普岸禅师》的故事,平常都是师傅打参拜者,这回却是“僧却打师一拄杖。师曰:‘作家!’”禅师挨了打,居然反而称参拜者为“作家”,是因为对方已经参破佛性遍在的真谛,而且表达的方式出人意外。普岸禅师多处谈到作家,有个叫义玄的禅师来访,普岸禅师问他:“近离甚处?”听说是从江西黄檗来。他就说:“情知你见作家来。”义玄禅师回答:“特来礼拜和尚。”普岸禅师也不客气,说:“已相见了也。”彼此彼此,心照不宣。苏东坡在《水六法像赞》中说:“是真作家,当狮子吼。”没有一点振聋发聩的功力,是难以称真作家的。
如今,“作家”一词已经不同于古代,但凡发表过一些文章的人,往往被冠之“作家”的头衔,谦虚一点的也为“作者”,这也无需苛责。但个性化的思想与艺术的坚持与突破,仍然是一个优秀作家的追求,只是写些花拳绣腿的东西糊弄人,或者写些老生常谈的文字度日,既无思想,又不传播什么知识,还要称“作家”,那么“作家”恐怕就真的要成为贬义词了。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6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