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在做官这个行当中，似乎是个标准件，从旧机器上拆下来，装到另一部机器上，还是好零件。在五代短短五十三年中出现八姓十三君，走马灯似的政权交替中，这位“长乐老”一直是官场上的“不倒翁”。欧阳修说他：“前事九君”，加上周世宗为十个主子。如果从唐末天佑年间，刘守光署他为幽州掾开始算起的话，他在官场竟然混了近五十年！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也正由于如此，后人对他的评价以负面为多。

      司马光《资治通鉴》指斥他是“奸臣之尤”；《旧五代史》则称赞他：“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但细细体味欧阳修《新五代史》的叙述，却是很值得玩味的。他一面“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一面又感叹时人对他的称誉。有意思的是，他还用一个道听途说的妇人因手臂被人碰过，而割臂的故事，来对照现实中的冯道，来批评他的不能尽忠。 纵观冯道的一生，除了晚年生活上有点追求享受外，他既不好色，又不贪赃枉法，也没有故意自污的韬晦表现。在生活上，他先娶原德州户掾褚讳濆之女早亡后，再娶了一位原弓高县孙明府讳师礼之女。强梁的将军同事把抢来的美女送给她，他的处理方法是先把她们安顿下来，然后设法送她们各自回家了；他还自觉刻苦俭约，在军中时，和普通士兵一样“不设床席”，有一束茅草就可以睡了；所得工资福利，也都和部下、乡里等周围的人共享，住房也不过茅草屋而已；也不接受同僚部下的任何馈赠。以那时时代的孝道而言，《谈苑》说他：“闻父丧，即徒步见星以行”，守孝其间，遇到年成不好，他又为乡里捐献出所有钱财，他不光亲自下地耕种、砍柴，看到有人没有劳力，或者懒惰，还在夜里悄悄地为他们耕种，使得懒者愧，无力者感谢。遇到中原士女被契丹人掠去，他又变卖行装将他们赎回，安排他们回家。试问：如此廉洁、爱民、为众人谋利益的官员，后世能有几个能及得上他？ 守孝完了，作为翰林学士回到任上去时，路经汴州，有个叫孔循的人，劝他停留下来观望待变，冯道的回答：“吾奉诏赴阙，岂可自留！”

    在用人路线上，他也是唯才是举，“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皆与引用”；对那些品行不好的贵族、官二代则“必抑而镇之” 。《谈苑》记载：他在石敬瑭手下时，石敬瑭受制于契丹，大家一听到要出使契丹，就都怕得“色变手战”，冯道却从容地“遣人语妻子”，自己连家都不回地出发了。如此有官德者，岂不也难得？ 欧阳修一面说他：“前事九君，未尝谏诤。”一面又说他谏李嗣源“谷贵饿农，谷贱伤农。”以及得到“传国宝万岁杯”时，谏过李嗣源不要以物为宝，强调“仁义者，帝王之宝也”等等。在刘守光那里当幽州掾时，因为“常以利害箴之”，他还被刘守光关进了大牢。

《洛阳搢绅旧闻记》载：张璨在上党，有二十余人犯了刘知远的牛皮禁令。张璨以为不该判罪，刘知远大怒，下令把犯令者和张璨他们都杀了！又是在冯道谏诤下，使他们得到了无罪释放。在政治智慧上，也正如他在《荣枯鉴》所说：“示人以愚，其谋乃大”；“顺其上者，伪非过焉。逆其上者，真亦罪焉。” 他办事有才、滑稽、反应敏捷，在军阀武人之间巧妙地游走腾挪。

耶律德光在后晋亡后，问在后晋当官的冯道：“何以来朝？”冯道回答：“无城无兵，安敢不来。”又问他：“尔是何等老子？”回答是：“无才无德痴顽老子。”耶律德光还问过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说：“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看似很滑头，但事实上正是出于他的洞察时事，让这个粗胚的虚荣心得暂时到了满足，所以，当时大家都把契丹没有大规模屠杀中原人民的功劳，归在冯道说话得体之上。如果拘泥小节，受损害的不是更多无辜的百姓吗？这也就是他能“狼虎丛中也立身”的原因。

后周的世宗（柴荣）在对北汉进行征伐时，73岁的冯道罕见地强烈反对了。当年年轻的世宗34岁，不听劝阻强行亲征，世宗曰：“唐太宗平定天下时不也亲征吗？”冯道说：“你是想模仿唐太宗吗？” 周世宗即位之初，山西军阀刘崇大举入侵。周世宗也曾亲征，冯道也竭力劝阻。两次周世宗亲征都成功凯旋了。冯道只好引退了，在那一年他就去世了。

欧阳修也在痛骂冯道的同时，也没有遗漏积极的轶事。《资治通鉴》也断言说他有“小善”。批判都集中在“丧君亡国”的“大节”上。“大”、“小”的判断标准是君主、王朝本位。“人民”、社会是“小”事。应该说，冯道也是注重君主、王朝的兴亡的，但他也关注“人民”的保护。而重用冯道的是后唐明宗、后晋高祖、契丹太宗、后周太祖等君主，让他降职的则是后唐末帝李从珂之流。

     对于新的政权，冯道既可以用来装饰，又是十分实用的“职业公务员”，和其他行当一样，把做官当做是谋生的手段也是不容易的。只是有些话，后世的“忠臣”们是不能说的，有些做不到冯道那样清廉、爱民、为周围大多数人谋利益的人，也不愿意说他的好话，于是都想最好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来贬低他。可是在频繁“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正人君子们如果都“从一而终”，不是要将他们都赶尽杀绝吗？所以，细细品读欧阳修的《冯道传》，还是可以读懂他隐藏在文字背后，对于冯道的赞誉之辞的。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2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