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忽远忽近地走过了天南地北,飘泊之中,乡愁恰似一个不离左右的磁场,总是让人在距离的移动中感应到能量。乡愁是一种怀旧,不必等浓浓的乌髮渐渐变成稀薄的白云,次第盘旋上了颅顶。怀旧是一种成熟的标志,包含对少年时代天真梦想以及挫折的铭记,也包含终于成长起来的矜持。虽说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但乡愁却鼓动人回去看看,只是通往远去故乡津梁已断,只留下一条怀念的彩虹,彩虹很美,但走到近前就不见了。宋之问的名句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乡愁确如指南针一样,如果把它置于恒久指向的南极,恐怕总要滴溜溜乱转,难免有几分难以把持的迷乱。
乡愁是一轮圆月,在漆黑的夜幕上,凿空出一处灵魂穿越孤独时空的隧道入口。源源不断地从生命开始的地方,默默输送来生命的活力,不经意间填补现实零碎的断层。用一点洒脱的放任,一点笨拙的纯真,一点无忌的稚嫩,一点随意的诚恳,于是发现,生命的宝藏,原来就埋在自己心灵的深处。有人说:忙碌是一种幸福,让我们没有时间痛苦;奔波是一种快乐,让我们真实感受生活;疲惫是一种享受,让我们无暇空虚。然而,再忙碌、奔波、疲惫,乡愁总会顽强地浮上心头,来熨平被揉搓皱了的岁月,校正明日行程的方向,并让人争取到一点产生思想的权利。
不愿在别人的倦怠处留下过多似有实无的痕迹,是命运安排一场幼年的擦肩而过,它推动一生的波澜,操纵漫漫追求路上各处难以长久收留的情感。当灯光拉长了白昼,浓茶缩短了黑夜,贫血的心结冰的情,面对所剩无几的酒杯,莫名的乡愁,正如不肯枯竭的泉涌,总能激起创造的激情,告诉我希望永远大于现实的可能。虽说怀旧的观众只有自己一人,总是散场后不愿离去,等待下一场播放,同样的故事,不变的结局。但我从中闻到泥土的芬芳,在朝雾里深深呼吸一下,晨光似银中,我会下地去泥土里辛勤耕耘,哪怕是难忍的泪花,也要让它结出灿烂的果实。我知道那时故土的鸟儿和蝉唱,会为我单纯地欢呼,不在乎评论家的存在。
喝一口故乡捎来的茶,乡愁最易于在胃底深处被唤醒,那是母亲留下的滋味。古人说茶禅一味,和茶一样,乡愁本来就有宗教般的意味,是不能完全应用于实用,却可以腾出心灵的空间。正如故乡飘逸的白云,夜夜进入我的梦里,芳香而美丽的鲜花,日日沁入我的眼鼻,清澈的溪水,时时流入我的心田。按照康德的说法是:「形而上学中体现了人类的终极关怀。」这里面没有价格,却有价值,精神上得到的愉悦,岂可用对待物质的办法,加减乘除来算计。
乡愁如虹,连诗的语言,也常常难以言说它无为而无不为的虚无美丽,于是我只好用它来谈禅。茶话禅语都要轻声地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轻轻说话,并非彼此听不见,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太大。
读一段老家带出来的书中文字,感受到老祖宗留给我们是一块需重新打磨的荆山玉。如何让这种文化的乡愁注入新鲜活力,成为荒漠中的甘泉?发掘其让我在困顿时得到精神的抚慰,挫折时癒合流血的创伤,在经济创造奇迹的同时,富足我们的精神仓廪,修饰我们心灵的面貌,继续滋润曾经拥有过的五千年辉煌,再造一个无敌而优雅的现代家园,岂不是一个更伟大而艰巨的事业?我想,这也是目前中华儿女共同期望的乡愁。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6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