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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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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蝉声晚唱中来到镇江焦山北侧别峰庵,宋代高僧佛印法师曾有诗云:“绝顶无寻处,何人为指南。回头见知识,原在别峰庵。”终于在一棵银杏树下找到了郑板桥读书的小院,暮霭中突然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瓦檐上,敲打出几分独特而难以言说的清寂。门扉上仍能见到郑板桥的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让人立即感受到他的不肯从俗。堂上对联是:“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 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郑板桥喜爱焦山的竹,他的《题自然庵画竹》赞道:“静室焦山十五家,家家有竹有篱笆。画来出纸飞腾上,欲向天边扫暮霞。”另一首《游焦山》说:“日日江头数万山,诸山不及此山闲;买山百万金钱少,赊欠何曾定要还。老去依然一秀才,荥阳家世旧安排;乌纱不是游山具,携取教歌拍板来。”就像唐人小说《李娃传》中的荥阳郑元,与妓女李娃相好,钱财为之一空,靠帮人唱丧歌糊口,以至于乞讨度日。李娃予以搭救,终于帮助他考上功名。自己一个荥阳郑氏的后世穷困老秀才,与焦山结缘,以求江山之助吧。阮元的《广陵诗事》说板桥丧父后,到焦山避债,遇候补知州马曰琯,相谈甚欢,知其境况,赠银二百两还债。他来和尚朋友处躲债,并观摩从篆隶向楷书转变的《瘗鹤铭》,以及苏轼、黄庭坚等名家的题刻。包括后来他去莱州云峰山观摩的被誉为“隶楷之极”的北魏《郑文公碑》,日后对他独特的“六分半书”显然产生了很大影响,而且作者郑道昭也是他们荥阳郑氏。李祥的《药裹慵谈》记载了他偶遇马曰琯吟出上联:“山光扑面经霄雨”,他接了:“江水回头欲晚潮”,从而相见恨晚。郑板桥做《七歌》感慨平生:“郑生三十无一营,学书学剑皆不成。市楼饮酒拉少年,终年击鼓吹竽笙。今年父殁遗画卖,剩卷残编看不快。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接受了盐商马曰琯的建议,从老家兴化到扬州卖画长达十年之久。期间的雍正三(1725)年,他南游江西,又上北京,放言高论,臧否人物,因而得狂名。当时被视作画坛正宗的是以临摹古画为根本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的“四王”,而作为日后“扬州八怪”之首的他,所重的是别出新意的“掀天揭底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传说有人曾与郑板桥争论说:“四王”笔笔都有名家之法,藉以讥笑郑板桥的不似古人,郑板桥没有反驳,而是请那人吃饭,端出的是一碗生肉,笑着对他说:你不是画画要学古人吗?那么就请你吃吃古人吃的生肉吧!
美国学者高居翰指出: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到了清朝,绘画题材一再重复,使绘画的质量下降了。郑板桥题《梅竹图》说:“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题材局限于专工是商品性竞争的需要。只不过在诗书画印的统一中,“以画之关钮,透入于书;以书之关钮,透入以画”,强烈地反映出了五光十色的社会人生,甜酸苦辣的真情实感。清人张维屏说他的作品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而世人自以为得计的是假,“会打算的何曾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正如苏东坡说所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俗是可怕的,因为总有一些头羊似的人物,在登高鼓动一知半解者随波逐流。他的《沁园春·恨》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李娃传》郑元落魄的故事难以忘怀。“不容荆棘不成兰,外道天魔冷眼看。看到鱼龙都混杂,方知佛法浩漫漫。”可是,想以少数几个人的一己之力,与最大的既得利益群体不可能放弃的任性特权抗争,终无胜算。然而煎熬越深重凄惨,也越有可能提升灵魂升华的高度,坚定崇高的艺术理想。“院试第一、乡试第二、殿试第三”的糊涂老人,“美于中,顽于外,藏野人之庐,不入富贵门也”也好,“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的郑板桥,“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也好,都需跳出低层次中寻求存在感的圈子。
毕竟他居然也在官场“癫狂”了一回,这样的传奇之趣,也为他留下了许多可疑的故事。比如他与苏州画家吕子敬的故事就很可疑;清末陈恒庆题跋谭云龙《竹石图》说郑板桥在潍县“政务冗忙时,辄令其代笔”,可是又提到“贾文瑞”贾桢为谭印谱作序,而露出了郑板桥死时他才四岁的马脚,“谭氏所作,外来字画商人,亦不能辨其真伪,每重价购去”,他是个造假者而已......
对于自己的早期作品,郑板桥也产生过怀疑,他说:“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后来他又说:“写字作画是乐事亦是俗事,士大夫不能立功天地,安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贤妻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加之独子夭折,让他坚定了“立功天地,安养生民”重回科举之路的决心。他再次来到别峰庵攻读,在别峰庵、双峰阁,他给堂弟郑墨写过三封家书,其中雍正十三年六月的《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已经:“问此地下落,若未售,则封去十二金,买以葬吾夫妇。”而雍正九(1732)年除夕,他还向兴化知县汪芳藻求助说:“琐事贫家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结网纵勤河又冱,卖书无主岁偏阑。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过了四年多,他已经有钱买墓地了。向汪知县“打秋风”成功后,转过年来郑板桥四十岁,赴南京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乾隆元(1736)年考中进士后回到扬州,更是今非昔比,日后他在《怀程羽宸》中说:“余江湖落拓数十年,惟程子鵔奉千金为寿,一洗穷愁。”江西茶商程羽宸,为他向扬州的饶五娘家送了五百两聘金,次年再送五百两让他纳饶五娘为侧室,回家过上了好日子。
科举出仕是否真能“立功天地,安养生民”?从乾隆二(1737)年中了进士,一直到乾隆六年入京候补,要不是之前结识了康熙第二十一子允禧的推荐,年已五十的郑板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在官场上也特立独行。范县县官任上,上司曹州知府姚兴滇虽然容忍他“几回大府来相问,陇上偶遇看耦耕”的破坏朝廷礼制,他还是怀疑起了,“十年不肯由科甲,老去无聊挂姓名”究竟有何意义?并怀念当初卖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贫困,讬名风雅。免谒当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风,门无车马。”的日子,而“四十科名,五十旗旌”在“小城荒邑”的范县当知县,“一行不当,百虑难更。少予失教,躁率易轻。水衰火炽,老更不平。日有悔吝,何功何德,以安以荣?若不速去,祸患丛生。”不如“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可以“人不疵尤,鬼无瞰祟”。入仕并不能实现抱负,平庸是无趣的,而独特的就可能对平庸者有所威胁,五年后的乾隆十一年,他改任灾荒中的潍县知县。面对饥民,他敢于说:“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而开仓赈民,呈给山东巡抚包括的墨竹图上题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甚至用半年俸禄五百两银子带头募捐以工代赈修城墙,但不乏富户冒领救济粮的,捐了钱的也对他怀恨,上司也不满他的自作主张。《小豆棚杂记》记载说:“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禠职。”一入官场,就会缠上撇不开的莫名纠葛,弄个没有证据的诬告,就足够把人搞得疲于应付。糊涂迷茫时最好是放下去睡一觉,一直睡到彻底清醒。把生命浪费在其中没有任何意义,李世民说“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跳出这个箭射所及的圈子,还有文艺这个自由的天地可以寄托理想。于是乾隆十八年,郑板桥“以请赈忤大吏,乞疾归”,回扬州以笔耕“吃饭穿衣”过日子了。
旧友相聚在竹西亭,李葂为他写了对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他也在《初返扬州画竹第一幅》上题词:“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江淮一片青。”他还在一幅《竹石兰花图》上题词:“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歇,便要骂人。三日不画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友人之纸忽至,忻然命笔。作数块石,数枝兰,几叶竹,颇有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呼。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还用了“爽鸠氏之官”的印章,爽鸠氏之官是主盗贼的司寇。在“吾曹之贱相”和“不可解处”之外,是他“当作主子文章,不做奴才文章”,有感而发必须争取的话语权。此时他的名望已经如日中天,乾隆十三年皇帝封禅泰山,他被调去迎驾为“书画史”,顶上了皇家的光环,高丽丞相李艮又特地来扬州持厚礼拜访,轰动了整个扬州。因为“家中无画,不是旧人家。”要标榜非土豪,不能没有名家书画,面对“索书索画,积纸盈案,催促函来如雪片”的郑板桥,已经无法在扬州得到安静,即便是他讨厌的人,得不到他的作品也会千方百计设法骗取。为了躲避喧嚣,他再一次来到焦山别峰庵小院,但不久消息还是在四周的寺庙间泄露了。索画的人突然看见门上张贴的纸上写着:“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郑板桥画的竹都是“冗繁削尽留清瘦”的“劲节细竹”,就像野草般到处都是的苦难底层百姓,在风雨中会听到他们发出喜怒哀乐的声响。“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告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他讨厌那些势家富户拿他的书画去附庸风雅。
对于焦山,郑板桥无疑充满了感情,癸未年(1763年)的九月,板桥又去过焦山。焦山和尚啸江请他题字,他写了“秋老吴霜苍树色,春融巴雪洗山根”的对联。次年乾隆甲申(1774)年,他在为“东序年学兄”画的《焦山竹石图》上提款:“焦山石块焦山竹,逐日相看坐古苔。今日雨晴风又便,扁舟载得过江来。”他家的《昭阳郑氏谱》记载他去世于1766年1月,这次恐怕就是他最后一次上焦山了。
离开别峰庵小院时,抬眼小窗外,发现如今依然摇曳小雨中的焦山竹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还是像郑板桥所画的竹子那样瘦劲而多姿。它们长久地经历了风雨摧残,可是它们总是会千百遍地再次昂起高傲的头颅,哪怕是一时被大雪压弯了腰板。远眺那洒向滚滚长江的密密雨丝,似乎正在一遍遍丈量着天地的辽阔,让我油然想起日前在安徽西递村“大夫第”看到的那幅郑板桥取意《庄子》而写的对联:“以八千岁为春,之九万里而南”,走在焦山的山路上,似乎多少也有一点让我感到了志存高远的美好错觉。
原载香港《文汇报》2008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