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是个宝，夏收冬来藏，有粮好当菜，无粮充饥肠。”但南瓜之名比较难解。见有《大辽物产论》的论文说：“南瓜：塞外当地人称倭瓜，亦称番瓜。瓜结实，形横圆竖扁，而色有黄、黑绿。时人称黄为南瓜，黑绿为番瓜。其实一圃之中种形相异，农家也未强去区别。南方人称为北瓜。”但河南南阳称北瓜；山西一些地方老辈人也叫北瓜；江南常州和武进也有北南之别,虽然以前江南一般都称番瓜，上海至今还有一个番瓜弄。那么，礼失求诸野，日本人本山荻舟的《饮食事典》则说：南瓜在日本天文年间，才由葡萄牙船把它带到了丰后地方，确切时间应该是天文十年（1532）。约三百年后的“天保饥馑”时，才由丰后日田出身的农学家大藏永常，指导大家用“唐茄子”做南瓜饭吃。如此看来，南瓜与倭没有关系。“唐茄子”的“唐”，在日本也不一定指中国，那是舶来品的意思。有趣的是，日本对南瓜的称呼也五花八门，有些南瓜的形状也与中国常见的有所不同。东京地方一般称“唐茄子”；京都则有“唐瓜”之称。《牧野日本植物图鉴》有扁圆形的“bo-bura”（来自葡萄牙语），最早是九州人的称呼；瓢形的“kabocya”（据说因来自柬埔寨）；铊形的“西洋kabocya”，是幕府末期从美国传到日本的；还有一名为“南京”，应该是“南京瓜”之略。

   冬至仅次于过年，所以称为“亚岁”。《孝经说》进一步说到“三至”：“至有三义：一者阴极之至，二者阳气始至，三者日行南至，故谓为至。”已经注意到太阳运行到南回归线后，离开我们最近的一天。特殊的日子，就要做点有纪念意义的事。杜甫《小至》诗：“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按照杜台卿的意思是，“埋管飞灰，以候十二月之气”，埋葭管有长短，分六阳、六阴，对应节气的流转，葭管中得气，就会吹出对应管中的灰，并发出不同的声音，黄钟是六阳最长的一根，大吕是六阴中最长的一根，所以最正大、高妙之音称“黄钟大吕”，早就有人指出，这是自神其道的胡扯。

对应冬至的就是黄钟，所以周朝采用的周历，以夏历的十一月为正月，以冬至作为新年的开始。汉武帝时采用夏历，冬至与“正旦”就分开，变成了“亚岁”。此时各行各业也会拜先贤，比如医家拜张仲景。传说张仲景在长沙为官，关心民间疾苦，告老回乡途径白河，见很多人冻坏了耳朵，于是用面皮包上羊肉、祛寒药，冬至拿来让人吃，名为“祛寒娇耳汤”，据说这就是饺子的由来，所以医家冬至要去医圣祠祭奠他。受其影响，日本冬至弄有“神农祭”，神农像之外，还加上两个日本药神“大巳贵神”、“少彦名神”陪祭。二十四节气传至日本，“冬至”、“三至”，被作为“季语”用于三句十七音的“俳句”中。他们也注意到了冬至时令转换对生命的威胁，认为是一年中离死亡最近的一天。而收获于夏天的南瓜保存到冬至吃，具有用夏的至阳，调和冬至至阴，从而转运的寓意。日语南瓜（nankin）,最后有个n音就算沾点运气，所以莲根（藕）、人参（胡萝卜）、银杏、金桔、寒天(石花菜)、乌冬，七种食物成了冬至七宝菜。神社如奈良神社，冬至还吃南瓜，被认为可以不感冒。他们在冬至还要洗柚子澡，也是因为日语中柚子与“融通”同音，而“冬至”和 “湯治”（温泉疗养）同音。矢部善三的《年中事物考》说：防感冒的柚子澡与端午的菖蒲澡对应。日语“冬至”的“至”发音JI，与“治”同音，而打头是TO，与同样TO打头的唐辛子（辣椒）、豆腐等食物也就都有治病用药的意思。虽然会感觉文字的力量不可思议，难怪要说“昌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但也透露了人们身处环境下的无奈，以及希望的祈求。不过，没有一点盼望元素，仅剩下狂欢的节日就有点莫名其妙 。所以孔子曾问去看了腊日活动的子贡：“赐也乐乎？”子贡回答：“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称南瓜为“麦瓜”的《滇南本草》；称“番南瓜”的《群芳谱》，都是明代的著作。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说：“南瓜种出南番，转入闽浙，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一个物种，从传入到普及的时间来看，以当时的条件推测，南瓜传入中国显然要比日本早很多，输入的途径也不同。托名元代贾铭的《饮食须知》中也提到了南瓜，但此书明显有抄自李时珍的内容，不足为据。

　南瓜的不同称谓，还有《本草求原》中的“番瓜”；《陆川本草》中的“金瓜”；《植物名汇》中的“倭瓜”；“北瓜”、“金冬瓜”，则出自《广州植物志》……《大辽物产论》说：“南方人称为北瓜”也是有故事的。旧时不同地域之间的人，有好给对方取绰号的恶习，比如有“江浙盐豆，江西腊鸡”之类。民间变着法子骂人，说：“水里冒泡泡”，那是骂人“王八放屁！”说人“瓜”当然也不是好话，说白了，就是“香（乡）瓜”，是说乡下人比较难以理喻。《汉书．地理志》记载：“古瓜州地，出美瓜，狐入其中，不露首尾。”认为西瓜来自西域，所以西瓜之名已固定，东方则早就有冬瓜，称东瓜会与之混淆，所以不宜叫东瓜。北瓜是一味药材，《光绪黄岩县志》说：“南瓜俗名南京瓜，实大如钵；北瓜差小，俗名北岸瓜，以来自江北也。”用北瓜做成的“参贝北瓜膏”，可用来治疗咳，但北瓜不常见。于是“番南瓜”的番字，就被有意无意地去掉，叫“南瓜”了；南人则回敬之，称其为“北瓜”。所以一地之中，来自南方聚落的称“北瓜”，来自北方番人部族的则称“南瓜”，南瓜和番瓜终于打了一个平手。这时正好遇到难以理喻的倭寇入侵，于是大家熄火，干脆叫“倭瓜”得了。

　  称“金冬瓜”、“麦瓜”的地方不多，但却说出了它的特点。南瓜採摘以后可以储藏很久，“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很多人都是靠芋头、山药、南瓜等耐储“代粮品”熬到麦熟的。古人说缺粮之时，人们“面有菜色”。南瓜色素会从汗腺中排出体外，所以那时到了开春，很多人的脸色也和南瓜差不多了。

   　清代，浙江海盐地区有个叫张艺堂的贫困少年很好学，人也聪明。他想拜当地大学问家丁敬身为师。于是身后背一个大布囊到了老师家，从里面捧出两个重十余斤的大南瓜。旁人看了皆大笑，但丁敬身先生却欣然接受了，并当场烹瓜备饭，招待学生，这顿饭只有南瓜菜，但师生却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在海盐一带，“南瓜礼”的故事一直被传为美谈。

曹植《冬至献袜颂表》说：“国家冬至，献履贡袜，所以迎福践长......亚岁迎祥，履长纳庆。不胜感节，情系帏幄。拜表奉贺，并献文履七緉，袜百副。”后魏崔浩《女仪》说得更明白：“近古妇人，常以冬至日上履袜於姑舅，践长至之义也。”俗话说：“寒从脚下起。”保暖很重要。八节之末的冬至时，古人要献袜给长辈，是合理的。直到民国时胡朴安的《中华风俗志》中还说杭州冬至：舂炊糕以祀先祖，妇女献鞋袜于尊长，盖古人履长之义也。”

《西游记》第十一回，阎王对唐太宗说：“我处颇有东瓜、西瓜，只少南瓜”，于是唐太宗答应：“朕回去即送来，即送来。”送瓜的人是均州人刘全，唐太宗借相公存库钱，而不是南瓜。他名相良，是个贩卖乌盆瓦器的老头，人称“胡烧钱”。相公、相婆是开封府人。晋剧、秦腔有《唐王游地狱》，此剧又名《李翠莲上吊》、《刘全进瓜》等。唐太宗入冥的故事，较早见于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以及各种变文宝卷，那时南瓜还没进入中国。但情节中有南瓜的《唐王游地狱》是否早于《西游记》就不好说了。

今见最早的南瓜记载，是元末贾铭的《饮食须知》：“南瓜，味甘性温。多食发脚气黄疸。同羊肉食，令人气壅。忌与猪肝、赤豆、荞麦面同食。”盐城人称冬至为“大冬”之前一天叫“小冬”，大冬这天早晨日出之前，家家都要喝南瓜汤。

丁剑主编的《安徽掌故·冬至吃南瓜》说：“安徽各地农村有'冬至吃南瓜'的习俗，皖东更盛。谚云‘冬至吃南瓜，人人保平安。’”故事的发生地不是范公堤西，而是嘉山县的韭山脚一户姓相贫苦人家。“相婆平时爱种瓜果，而且会调理，南瓜长得又大又好；会收藏，能够放到来年的正、二月。他们还为南瓜编了一首歌谣：南瓜是个宝，夏收冬来藏；有粮好当菜，无粮充饥肠。’......有一年，这一带闹饥荒”，吃了相公相婆的南瓜活下来的人去感谢老两口，并听从劝告种南瓜，冬至吃南瓜的习俗也沿袭下来了。“后来，明代小说家，江苏淮安人吴承恩，在嘉山听人说过此事，他在冬至那天也亲自吃过南瓜......便把此事化成小说情节写进《西游记》：唐王游地府时，饿鬼都来向他索命，阎王从中帮忙，向唐王进贡了一批南瓜，救了饿鬼们，唐王方得以脱身，而这批南瓜就是相公、相婆供给的。后来，唐王派开国功臣尉迟恭在开封开建相国寺，为相公、相婆塑了金身像。吴承恩把南瓜作为‘贡品’，已把南瓜作为宝贝看待，但还嫌不够，竟说南瓜能够救国。《西游记》还有这么一回，内容说：唐僧往西天取经，经乌鸡国，正逢该国大旱不止，草木不生，濒于亡国亡种。唐僧于心不忍，命孙悟空赶回东土，向唐王要万担南瓜，到乌鸡国救人。”

冬至是“一阳来复”之时，一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古人以为是年中阴气盛到极点，而阳气再一次开始发动之时，其意思与刘全的死后重生有相通之处。此时大家吃南瓜，祈祷一家无病无灾。民间有冬至摔南瓜的习俗，因为“南瓜”音近“难过”。有的地方是摔碎南瓜，有的地方是摔南瓜出门。晋城冬至日要摔南瓜，则谓之“开智”，一早从高处往下摔破就不“瓜”了，是希望孩子开窍的意思。有些地方则让小孩在阴阳交接，阳气初起的半夜起来，站在床沿上将一个南瓜摔破在地上，表示破除旧年的阴霾，迎接生命新气象的重新开始。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3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