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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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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乾嘉之间的高压,把文人逼入考据之学,而文人之间互诋毁诋也蔚为奇观。翁方纲记载说:担任扬州定山书院山长的蒋士铨在《题焦山瘗鹤铭》中骂考证者:“注疏流弊事考证,鼷鼠入角成蹊径”。汪中向他提问了:‘女子之嫁母送之门,是何门?’”蒋士铨答不出,说:“姑俟查考。”这就正中汪中下怀了,便朗声道:“俟查考则无庸其掌教矣!”长于金石考订的翁方刚看不惯蒋士铨,同时攻击汪中:“公然为《墨子》撰序,自言能治《墨子》,且敢言孟子之言兼爱无父为诬墨子,此则又名教之罪人,又无疑也。”这就属于“上纲上线”的惯用伎俩了。
汪中私淑于顾炎武,学问看重为经世致用,最爱挑战的就是这些空有其表者,授课者有沈祖志好诗成癖,见他酒酣耳热之际又以新诗示客炫耀,汪中出口就问:“公为人师,不以经世之学诏后进,而徒沾沾言诗。诗即工,何益于生民?况不必耶!”沈祖志拿出师道尊严的架势道:“仆虽不贤,犹若师也,师可狎侮乎?”汪中立刻提出《诗经》中的几处疑义,请沈祖志解答,见沈祖志回答不出,汪中就说:“诗人固如是乎?师长固如是乎?”然后拂袖大笑而去,类似的事他没少做。
江中家贫,十四岁入书店当学徒,才博览群书成为郡中之硕学,乡人艳称为“无书不读者”。有“杭铁头”之称的杭世骏曾评他的文章:“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去了学校,也没人敢不把列为第一学霸。有位姓孟的督学赏识他的文章,有一年他至扬州主考,入场后走到汪中背后,正遇汪中写完,居然掷笔拍案曰:“今日当吓死小孟矣。”敢称主考“小孟”,恐怕也是科举史上前所未有之事,孟督学也笑着悄悄走开了。第二天开榜,众人见榜上没有汪中而引来一阵骚动,汪中也怅然若失,正在惊愕时,试院门却闭而复启,并且再次鸣炮九响,接着在榜壁上贴上大字:“超超等第一汪中”。第二天孟主考笑着对汪中说:“前日小孟未吓死,昨日当吓死小汪矣。”乾隆五十一年,吏部侍郎朱珪典试江南,放出话来说:“吾此行必得汪中为首选。”可是乾隆三十三年,二十四岁的汪中落第后,就已绝意科举,这时哪怕白送一个,他也不要了。
汪中爱骂人,却还对人说:“子谓吾好谩骂人乎?吾所骂皆非不知古今者,人得吾骂亦大难。或言吾骂某某不通者,妄耳。彼方苞、袁枚辈,吾岂屑骂之哉!”新文化运动中被骂作“桐城谬种”的代表人物方苞;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为"乾嘉三大家"之一的袁枚,汪中居然都不屑一顾!他的学问标准是有无思想的“通”。在他眼里黄仲则就是通者,初次相识就对黄仲则诗才衷心倾倒,作《与秦丈西岩书》:“武进黄景仁......雄才逸气,与李太白、高青丘争胜毫厘,实非今世上所有。某虽负气,于诗自愧弗如也。”黄仲则和他一样不愿当官,生活贫寒,但学问好有学问好的好处,他的诗句“一家俱在西风里,九月寒衣未剪裁。”被毕沅看见后,马上派人送去了50两银子。汪中也给毕沅写了:“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看罢,哈哈大笑,立即派人送去白银500两。他自叙颇贫薄,但与他相交甚深的刘台拱说他:“藏书多善本,朱墨烂然,横列坐右,杂以金石彝器之属,凡数十年,未尝去手。”江藩《汉学师承记》也说他:“晚年有盐使全德耳其名,延君鉴别书画,为君谋生计,藉此稍能自给。”而孙星衍说他:“能鉴别彝器书画,得之售数十倍,家渐富裕。”并且称他:“深自敛抑,为诗曰:‘佯狂骂座自平日,焉知生命鸿毛轻。又寓书规之曰‘学问观其会通,性行归于平实。’”如此怎么能算贫穷呢?
在扬州,有程晋芳寓扬州,与兴化任大椿、顾九苞皆以读书博学有盛名,可是汪中却在大庭广众下说:“扬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通者,高邮王念孙、宝应刘宝楠与汪中自己;不通者,就是程晋芳等三人。有有缙绅之家读了点书的人,也想得到汪中的评价,得到的:“汝不在不通之列。”即大喜过望,可是汪中大喘气后还有半句话:“汝再读三十年书,可以望不通矣。”不通也需要博览群书,不是随便读点书就能做到的。
谩骂,乃至打架,也是那个时代的文人特色。《茶余客话》载:“李天生为三相国所荐......与顾宁人讲韵学不合,加以声色;与毛西河辩古韵不相下,大怒,始而恫喝,继加拳勇,西河避之。邱海石丁野鹤......论文不合,谩骂不已,邱拔壁上剑逐丁,丁急出上马逸去......汪尧峰性卞急不容人过......与王阮亭以诗相戏,后遂成隙,与宋荔裳不合,辄自诧曰吾乃与此人同名。”还有个孙渊如,在毕沅幕中谩骂,弄得“一府皆疾之如仇,严长明等作公揭逐之,末言如留孙某者,众即卷堂大散......”周荇农《思益堂日札》载:“老辈中阎百诗与汪钝翁因辩论礼制,段茂堂与顾千里因备忘之记,辩虞庠在国之西郊作四郊一字,交肆诋讦......”洪亮吉说汪中:“藐视六合间,高论无一人”,他的《怀人诗》中,除了说“汪中蜂目而好服药,故云人言蜂目同荆尹,有云惯餐劣药冀修龄......章学诚鼻塞而重听,故云鼻窒居然耳复聋。”之外,还提到章学诚与汪中“议论龃龉,几欲挥刃”。《眉庐丛话》说洪亮吉“专崇马、郑,荣甫兼涉程、朱。争辩良久,容甫口舌便捷不逮北江,屡为所屈,愤甚,捽北江堕水。”和章学诚打过架的汪中再次动手,扭打中愤然将洪亮吉掀落水中,船家把他救上来,才免一死。
汪中也有害怕的,他自称生平有三憾三畏:“一憾造物生人,必衣食而始生,生又不到百年而即死;二憾身无双翼,不能翱翔九霄,足无四蹄,不能驰骋千里;三憾古人唯有著述流传,不能以精灵相晤对。”三畏是:“一畏雷电,二畏鸡鸣,三畏妇人诟谇声。”汪家出生贫困,在家庭这个狭小空间内,长年操持家务的寡母不能容忍儿媳不爱做家务,汪中夹在中间自然心烦。《庄谐选录》说他“与夫人戏,突从后抱其颈,妇人惊为为谁,容甫怒曰,岂有他人而敢如此乎,遂致失欢。”这当然不是真实原因,汪中之子汪喜孙在其《孤儿篇·汪氏母行记》说:“先君容甫先生初娶孙,好诗,不事家生计。邹太宜人独事井爨,有二姑相助为理。于归后,弗能同亲操作,遂归老母氏之党。”清末扬州李详的《汪容甫文笺》中有汪中《自序》说:“余受诈兴公,勃豀累岁,里繁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蹀躞东西,终成沟水。”孙兴公诈而嫁女、哀仲家好梨,都是《世说新语》中故事,说明当初没人愿意嫁给汪中,孙氏不是省油的灯,而她面对的也是不好对付的婆婆,还有两个小姑的统一战线不停挑战。汪中不能不哀叹,孙氏就像不识味的人把好梨蒸着吃那样被糟蹋了,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铭》云:“初娶孙氏,不相能,援古礼出之。”阮元《广陵诗事》谓:“汪容甫明经中,元配孙氏,工诗。有句云:‘人意好如秋后叶,一回相见一回疏。’有才如此,岂有越礼自弃通门,委如落叶。且既出后,不闻再蘸,包氏世臣犹及见之。”
原载《人间福报》202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