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作为暗夜中最明亮的天体，让人产生了无限的遐思。历来对与月亮阴影的想像，则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化价值。杜甫说：“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陆游也要：“除却君山湘水平，斫却桂树月更明。”李白则“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这都表达了他们对现实的不满。没了月影中的桂树，那就糟糕了，从屈原的：“夜光何德？”到李白的“举头望明月”，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黑暗的绝高处，星月透出通往光明的漏洞，那也是灵魂向往的出入通道，虽然遥不可及，却指引着生命的航向，而且，惟其黑暗，才更需寻找内心的光明。哪怕象古希腊的泰勒斯那样，因为仰望星空而坠落井里。

　屈原的《天问》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后世对“顾菟”有不同的解释。一九七八年，湖北原随国墓葬出土了年代约为公元前五世纪后期的曾侯乙墓，其中的漆衣箱箱盖上，月亮里的动物头如虎、身尾如兔。“顾菟”可能就是这种艺术想像的产物。死而復生的夜光之德，是为顾菟而存在，还是有了内在的顾菟，才有这个德性呢？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而《左传．宣公四年》载：楚人是称虎为於菟的。“顾菟”与“於菟”应该是有联系的。而同样在楚地，一九七二年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上，月亮里既有蟾蜍，又有兔。表明顾菟已经有了变化。

　闻一多指出：“考月中阴影，古者传说不一。《天问》而外，先秦之说，无足征焉。”《孟子》、《荀子》都提到了后羿，但嫦娥奔月的故事，到了《淮南子》中才出现了“羿妻姮娥窃以奔月,托身为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美女变更成了瘌蛤蟆。李贺《箜篌引》道：“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韩偓《阑干》诗：“扫花虽恨夜来雨，把酒却怜晴后寒。吴质谩言愁得病，当时犹不凭阑干。”段成式《酉阳杂俎》介绍说：“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謫令伐树。”对于究竟是吴质还是吴刚？宋人的《艺苑雌黄》说：“李贺谓之吴质，段成式谓之吴刚，未详其义。窃意《箜篌引》所谓吴质，非吴刚也，恐别是一事。魏有吴季重亦名质。”虽然有桂树、寒兔等关联，但吴质与吴刚是不是同一人不好说。至于《山海经》说的：“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殳始为侯，鼓、延是始为鐘，为乐风。”其中的吴权，显然与吴刚是扯不上关系的，有趣的是，他们都姓吴。无，都不是现实中的有，无中也非空无一物，其中有物，也有各种故事。

　《水经注》转录三国时王肃《丧服要记》的话：从前鲁哀公为他父亲送葬时，“孔子问曰：宁设桂树乎？哀公曰：不也。桂树者，起于介子推。”因为介子推抱木而烧死后，国人“恐其神魂霣于地，故作桂树为。”因为那是不平灵魂的栖息之处，“生于宫殿，死于枕席”的鲁哀公之父，自然就用不到桂树了。而月亮被称之为桂宫、桂窟、桂魄，也代表了某种高扬的精神寄托，所以唐人许浑说：“人心高下月中桂”。

　传说中吴刚学仙有过，被謫令伐树创随合，永远砍不完的桂树。江南人家以前把做好的饭盛在“饭蓝”里，置于阴凉处，这样不容易变质。他们的月亮故事中，吴刚的饭蓝就挂在桂树上，有乌鸦一直想来偷吃，所以吴刚不时要赶走它，可是一赶，桂树又愈合了。这个吴刚的形象，究竟是殉道者的形象？还是寓言了某种无尽的精神力量呢？吴刚还能不能通过努力成仙或者他已经是仙了？他是不是非要继续砍这棵树？真是：“吴生斫钝西河斧，无奈婆娑又满轮。”正如康德所说：“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准则。”黑暗中再高不过的是星空，仰望一片星空，给人最多光明的，是光而不耀的月亮。 

                                       原载香港《文汇报》2012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