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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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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死火厂”救星
做企业家就像汽车驾驶员一样,速度在手上,生命在脚下。
要开好企业这辆车,遇到康庄大道要加油,遇到
道路曲折要减速,遇到道路危险要刹车。
—— 罗 苏
1958年,年轻的共和国陷入激情狂燥的非理性年代。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一人为刚”,驾起“赶英超美”的“大跃进”战车,祭出“人山人海”战术,指望一夜间在国际经济竞技中胜出。
年轻的罗苏与同时代的青年人一样,以冲天的革命干劲和热情,积极投身运动,加入生产队的青年突击队,奋战在兴修水利、筑围堤、搞农田基建、培植高产稻等重活累活第一线上。由于他工作积极肯干,事事处处带头争先,很快就被任命为突击队排长。
这时,我国上年钢铁生产只有535万吨,毛泽东认为“人定胜天”,要求年内达到1070万吨的目标,于是,发出全民大炼钢铁的号召。罗苏和村里的精壮劳力,一起被赶到村子后的高墩上做土高炉,全村人把家中所有能找得到的铁器,包括刀具铁锅都拿去炼钢铁。罗苏也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断了耳的铁锅拿了出来,投进熔炉。他要以身作则,用实际行动支持运动。虽然这带有特定时代的盲从性,但足见罗苏对党和人民的事业忠心耿耿。
1960年春节过后,上级领导认为罗苏珠算盘打得好,在突击队里表现也不俗,就把他调到南庄吉利酒厂,负责管理财务,当出纳员。不久后,又发觉他很有经营管理能力,就提拔他当厂长。
这是一个只有9名工人的队办小厂,主要酿造广东人常饮的那种30~40度米酒。南庄人向来有很强的商品意识,指望能通过一些“副业”来扩大经济门路,但周围同类厂太多,产品价格低,加上这时粮食趋向紧张,成本高,酒厂的业务已难以为继。这对于22岁的新厂长罗苏来说,无疑是一次“革命”的考验。但善于动脑子又舍得出力气的罗苏,很快就找到让酒厂起死回生的“正穴”: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米酒质量。
罗苏首先是从调整燃料入手。一般酒厂都以烧煤为主,但罗苏却让大家改烧谷糠、蔗渣、花生壳等珠江三角洲随处可找到的燃料,光这项就可降低成本的80%。夏末,一场洪水把当地供销社的蜂窝煤仓库淹了,产品变成一堆烂泥,被当成废品处理。罗苏闻讯,连忙带领工人,将这屋子“烂泥”运回酒厂,这么一来,半年的燃料费就全省下来了……罗苏再请来一位有名的酿酒老师傅,精工细作,酿出来的吉利米酒甜美甘醇,很快就打开了市场。罗苏回忆说:那时一斤米酒出厂价是0.53元,另售价0.68元,收一斤粮票,税60%,还是有得赚的。这样,吉利酒厂不仅救活了,而且不到一年就在当地小有名气。
这时,酒厂里一位叫何爱的女工,悄悄地爱上了这位年轻且有魄力的厂长。何爱家住相邻的永丰村,兄弟姐妹4人,家里生活也很困难,她没机会上学,很小就出来做工帮补家计了。她比罗苏进厂还早。新厂长上任后,她很快就被这个有头脑、人品好的年轻人迷住了。罗苏也了解姑娘勤劳贤惠,也打心眼里喜欢对方。很快,这对互相倾慕、自由恋爱的年轻人便走到了一起。
这是我国物质极度匮乏的1961年,什么东西都得凭票供应,可以想象,罗苏的婚事办得十分简朴或说是寒酸。罗苏至今仍然记得:说是办“喜宴”,其实只是公家发给20斤粮票,20斤鱼票,在家里摆了两三席招待亲友,去集体饭堂打饭,那是双蒸饭,加上一坛吉利米酒,便完事。此外,只给女方买了5斤硬梆梆的“猪耳饼”,再加上30元人民币,就算是聘礼了。
婚后第一年,吉利酒厂便停办了,原因是上级认为酿米酒浪费粮食。但领导们已认准这位年轻人“能干事”。于是便把他调到溶洲开办一家粮食加工厂,任命他当厂长。领导嘱咐:这是个“便民”加工厂,直接为本地群众服务。因为这儿村民碾米得挑到四、五公里的石湾镇,领导们决定通过自己办厂来解决这个问题。同时,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自己养活自己;二是要赚钱。
接过任务,罗苏却把妻子打发回村里务农,自己带上8个工人,仿照石湾碾米厂的样式,很快就撑起了溶洲粮食加工厂。
罗苏很会动脑筋经营,他从方便群众,又方便自己的角度出发,创出一种新的收取加工费的方式:比如有些社员没钱交加工费,罗苏就让对方交上碾出来的米糠代替,大大便利了群众,又可以通过统一出售批量米糠多挣点利润。就这样,一个小小的粮食加工厂,每年竞然可以获利二三千元,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须知,厂长罗苏的月薪,仅仅是26元!
1962年起,随着大女儿的出生,孩子几近两年一个接踵而来,在婚后10年里,罗苏夫妇养育了一男四女5个孩子。罗苏回忆说:自从有了孩子,生活就开始紧张起来,到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光凭我个人那点工资,家里的日子就总是捉襟见肘。我每月才二、三十元,妻子光是照顾孩子都忙不过来,没挣得了工分,成了生产队里的超支大户。在我最困难时,曾开口向兄弟朋友借10元钱,但也没有一个人能借给我。记得家里有次只剩下7毛钱,正好公社组织我们去新会参观,我连过石湾渡船的2分钱都掏不出。好在人家也好心,没计较我,但我后来一想到欠下人家的2分钱,心里就很不好受。
为了摆脱困境,厂长罗苏在后面的岁月里,一直充分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凭着灵活的商品经济意识,以利已利人的行动,实行“生活自救”。他曾担任过多个厂长,手上有权力,也有财力,但他却从没向公家伸过手,更不会多吃多占。以至今天当地人谈起昔日的罗厂长,都会翘起拇指夸奖:“阿苏呀,公道!正直!”
罗苏向笔者这样忆述自己往日的情形:
我家的生活,从1962年到1984年,一直都很艰苦。我除了要在厂里负责经营管理,保障每管一个厂都赚钱,都红火之外,还得兼顾这个小家的大事细务。家里有自留地,只有妻子一个人忙,孩子们只会吃不会干。我每天忙完厂里的事,就下田做农活,还养猪、养蚕等。1972年,我将自留地全部种上黑蔗和冬瓜。待秋冬季节,黑蔗收成了,就自己砍蔗,利用星期六晚,装上一艇七八百斤黑蔗,连夜划四五十里水路,赶在第二天早上靠泊西南镇码头卖蔗,市道好时能卖到二十元左右。后来厂里配给我一辆自行车,我还趁空闲时间搭上一捆黑蔗,到石湾、澜石、佛山路口摆卖;我还卖过鱼、卖过猪肉、卖过沙葛等,只图能弄几个钱帮补家用。有一段时期,养三鸟被说成资本主义尾巴,不能超标养猪养鸡了,我又是个厂长,得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就不敢在空余时间搞副业了。家里一屋孩子等着开饭,常常要借米借钱维持。我当时一直想不通,我有力气能解救自己啊,怎么养两只鸡就是社会主义,养三只鸡就是资本主义了呢?
最担心的是孩子生病,往往一病就是三几个,我们这儿没正规医院,得送到七八公里远的佛山去看病。我骑自行车的技艺就是那时“炼”出来的,最多时一车坐5个人呢,怎么坐得下?哈哈,我妻子身前一个,背上一个,自行车前杠小椅上再放一个,耍杂技似的,一家子挈妇将雏,像走难民一样。我当时就想,这样的日子要熬到何时?我们明明有精力做事挣钱,却被那么多“明文规定”缚住手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宁愿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不明白,要是资本主义的苗能救活人,难道也非要割掉不可吗?当然,这在改革开放后,我们什么都明白了,我甚至在1990年被邀在香港城市理工大学讲学时,就围绕这么一个题目讲述,那就是《学习资本主义的科学管理方法,坚持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显然,中国阶级斗争扩大化和长期的计划经济制度,严重抑制了罗苏们的微观活力和主动性,尽管凭着珠三角农民优良的商品经济观念和独特的天时地利,罗苏在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地试图以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去改造现实,但在春天的故事还未来临之际,罗苏们的挣扎和奋斗,仍然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好在上级领导一直看重罗苏的个人能力。这个22岁开始当厂长,4年内连续将两个厂办得红红火火的小伙子,被大家公认为“能人”,“有办法,有头脑”,是个“奇才”。所以,在溶洲粮食加工厂局面打开之后,领导们又想到让他去开辟另一个战场——那就是去挽救奄奄一息的南庄酱油厂。
这是1964年。我们知道,珠江三角洲各地一直有着浓厚的商品经济和从事小工业的传统意识,当时的南庄公社致力开办集体企业,以图发展集体经济,这成了历任公社领导沿袭的工作方式。然而,毕竟受到特定时代和社会诸多因素的制约、束缚,集体企业的生存发展前景堪虞,总是步履维艰,难以为继,南庄公社的多个集体小厂,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亏损的。南庄酱油厂由于产品品种单一,没什么特色,加上周边有著名老店广州致美斋和佛山、九江等多个老牌子占据着市场,一个体小厂要分一杯羹谈何容易?罗苏心里自然明白:这是领导对他的信任,也是在给他压担子。他是个舍得“花力气”的人,他把父亲的教导时刻记在心间。他没有借口推搪,第二天,就到南庄酱油厂上班去了。
一个星期后,这位26岁的新厂长,把自己参观过广州一家老厂的心得,结合本厂的实际,首先和技术人员开了一个小会,明确提出:开发广式生抽,先打开广东市场,然后覆盖全国!
这是一个好的定位,一改以往“跟风”随大流没特色的产品路线,以本土为根据地,创自己的特色。但这个建议开始并不被人们看好,有人甚至嘲笑说:还想覆盖全国呢,能打开佛山市场就烧高香了!
很快,南庄酱油厂的鲜虾型生抽、香菇型生抽脱颖而出,成了广式酱油的一匹黑马,在广东各地风行起来,产品供不应求。这个只有9名员工的小厂,第一年赢利达5万元,成了全公社集体厂矿中的明星单位,被指定为各厂参观学习的榜样。
次年,罗苏又调整产品开发战略,根据东北、西北、江南各地人们口味的差异,开发出特甜型、中甜型、微甜型等多个品种,以适销对路的产品,打入各地市场,年内就畅销到10多个省市,年产量从500多吨飙升到1500多吨。
罗苏的点子很多,但有一点是他在每个厂都得拿出来的“杀手锏”,那就是降低生产成本。这也是每个从事企业生产的人都在坚持的,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抓好的。罗苏就总有办法。
生产老抽的原料之一是糖,那时,糖供应还很紧缺,价钱也贵,罗苏便到西南太平糖厂去看看,试图找到便宜一点的原料。没想,却让他找出了一个大商机:每年这家糖厂开榨之后,总会积下一大池满满的“桔水”,还得出钱请人清理掉。其实,这桔水正是制老抽的上好原料。于是,罗苏找到糖厂的领导,表示可免费为其清理,糖厂方面觉得对大家有利,便一口应承了。从此,每年的糖配料便基本解决了。随后,罗苏又打听到广西某葡萄糖厂在生产中分解出大量“桔水”,于是如法索取。这样,酱油厂的生产成本便降到了最低限度,从而在与各新老对手中迅速胜出!
南庄酱油厂,在罗苏接手的7年中,“玩”出了一个神奇,至今仍为当地人津津乐道。但颇有点滑稽意味的是:在该厂正红火之际,罗苏被调去解救另一家厂之后,不到一年,酱油厂生产就陡然滑落,以至两年后就关门大吉了。你道是不是取决于“能人”的关系?
1971年,南庄机制砖厂开发新产品,公社领导又想到“能人”罗苏,对其寄予厚望地说:大家都看重你的能力,现在酱油厂上去了,那你再去帮一把砖厂吧!
就去帮一把砖厂。不过只是被安排做厂长的副手。这是个管生产的位子,罗苏费了一年的力气,配合厂长,又把个机制砖厂拉出了“泥淖”。
似乎罗苏是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每当有“难”的厂过不下去了,领导们第一个想到的救星便是罗苏。可不,在南庄机制砖厂走上正轨后,公社领导又给罗苏新的任务:我们要新办一间陶瓷厂,考虑还是你合适,由你去筹建吧!
就又去筹建新厂,这已经是12年来第5次充当“救星”,连续担任5个不同经营领域的负责人角色了。罗苏没有任何怨言,也不去讨价还价,孤身一人踩着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走马上任南庄陶瓷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