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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著《女人喊叫的海湾》(下)中篇小说

已有 2487 次阅读2009-3-14 04:49 |个人分类:中篇小说|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女人喊叫的海湾 (下)

(中篇小说)   黄康俊

 

 8

   

        我在岛上船队回港的日子,总是很容易激动的。别以为鱼栏主雇了我祖父和家父打渔,就可以全部剥夺我们穷苦海佬的欢乐。家母说有你爸和你爷爷生傲傲回来,我比得到一船金银还高兴。我理解这位天天守着孤寂,每逢初一十五就到天后宫去上香祈祷的女人。但同时不由得记起那个与我家母孪生的女人。我想母亲要是你也像她一样一旦没了老公的等待,你会怎么样?只是随和了家母就没说。不过此后我是渐渐少了对姨妈的反感了,我觉得她后面的选择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便听到这时的巷子外面,已传来谁家的海仔破破烂烂的吆喝——深海船回了,回了,深海船……一时间,岛子就整个神经病人似的癫疯了,大街小巷死鱼臭虾般冲撞着拖男携女争先恐后嬉笑怒骂乱成一锅粥的岛人,潮水般涌向码头。其实潮水才涨,港湾内只是高高低低扑腾着三几只觅食的燕鸥儿,那深海船仅仅露出幢幢黑影儿在海天的空茫处。海仔们都鬼,眼尖尖已站在一边踮着脚跟干嚎开了,头个是荔枝翼,二个是枸萝头,三个是红屁股……报的都是船名,绝对准确毫无差池,即使仅仅才瞭见个影儿。便听得每报到谁家租用的那船名了,就啊出一阵巨大的欣喜。我家母才听到她思念的那艘船名,却呜地让自己哭了,几时用那轻轻的拳头揍着她儿子的肩膊也浑然不觉。直到欢腾的潮水涨满了港湾,眼前便是咸腥味儿扑鼻的世界了。我远远便见家父像只忙碌的螃蟹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做着准备卸鱼的活儿,却不怎么好意思用眼瞄我们。其实我知道这家伙是在拼命按捺自己,他得用最快的速度为鱼栏主卸清鱼货,尽快去领取工钱口粮,然后骄傲地爬上岸,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老婆(老婆总是不好意思,一般是屁颠颠跟在后面走),欢欢喜喜说说笑笑回家去。我记得那时晚霞的余晖就淡淡的打在家父赤裸的背脊上,让礁黑的肌肉闪着釉彩似的幽光,我家母每次一瞥就醉出了一脸的桃红。这秋季捕的是鳓鱼海,开了鱼柜,就见白花花躺一舱盈盈的大鳓鱼了。记得我祖父弯腰驼背用耙子把鱼扒进筐里,家父就一筐筐踩着跳板往上背,汗就从他黑色釉彩的背上淌下来。这边我家母也不知什么时候已备好了水布,砰砰跟在后面轻轻地擦。那时我见家父总要依次站到那些起鱼货的叔伯们队伍中间,每次从鱼仓库里走出来,就接过端坐在门口的二管家手上摊开的一个铜牌,然后再到船下背第二筐鱼。我开始不明白家父为何只要一个铜牌就把鱼送给人家,家母被我问急了,便用吓唬我的话作了解释,莫说鱼呢,若是鱼栏主不让我把你生下来,连你也活不了的。所以我显然是不满鱼栏主的霸道,我说他鱼栏主家有什么狗屁理由要这样做,我们关他家屁事。猛听得家母一声惊叫,就扑了上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儿莫多嘴,这世界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长大了你就该知道了。其实,长大后我承认自己仍没对这类事情明白点什么,因而我怀疑那时已是长大成人的家母到底明白了多少事理。瞧着晚霞中满院子里忙得屁股朝天的家母,我便对着已躺在网床上歇息的家父大声说,你看你回港一次,你老婆有几欢喜。家父忍不住哈哈一笑,那烟就呛出一串咳嗽,远远的把还粘满鱼鳞的手掌扬过来,佯要揍他儿子,儿子就故意吓坏了似的妈呀妈呀边躲边叫起来,就有女人从厨房里即刻溜出来,手上抓着一条没开墨的乌贼,惶惶地问,喊什么喊什么。我就咚咚躲到她身边扯着尖尖的声音诉说道,是你老公要打人。就见家母先是一怔,跟着一声“噗哧”,手上的墨鱼就掼到我的嘴巴上,让我立即变成了个大胡子。我敢肯定,只有在这种时刻,倚在西厢门口呆了很久的那个女人,才让自己的脸上泛起一丝儿笑意,这次我还听到她在那边吃吃地笑了几下。显然,我守寡在家的婶婶,也是让她侄儿在这院子里的这场恶作剧逗乐了。看着我婶婶这难得的笑意,我家母几乎在同一瞬间向对方对望了一下,我弄不明白她们这一对望有什么勾当。后来家母曾夸奖我说,儿子你真的有本事你把你姨妈也逗乐了。家母总爱替我把婶婶叫姨妈,就像爱将妫叫成我的妹妹一样让你感到特别的亲切。到底还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心眼多。家母于是连忙朝那边吃吃笑了几下的妹妹招了招手,来来来帮我切鲜鱼。口气既快活又轻松。可我婶婶却没拿正眼睬一下姐姐,我还听到那鼻子发出的一声微微的气息。我知道家母用心良苦,她是想找点事儿让妹妹分分心,别老呆在那屋子里想我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叔叔,担心妹妹长此下去会想出什么事情来。可我婶婶却不屑于她姐姐的这一套,她就这样不动声色让自己倚在厢房门框上,保持着一副目空一切神经兮兮的模样。家父佯装不见,喝了家母一声,咳,一点小事也犯得着大家做。我见家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就一声不吭地缩进厨房里去了。记得当我再次度审视一下我的婶婶时,她目光所及的地方立即让我吃了一惊。我见家父那躺着的姿势太放肆了,套在他下身的那件过分潦草的裤头,几时已有失斯文大大咧咧地暴露了该死的军情,可杂种家父却至今丝毫未觉仍然悠然自得地在上面晃荡晃荡,我这才发觉我婶婶那双看似失神其实却专注如一的眼睛,一直随着网床的晃荡来回贪婪地巴望着。我当时还小,我肯定不懂得这个年仅二十来岁的寡妇面对眼下的情景心里会是一番什么滋味,这该是对曾经拥有的欢乐的一种追忆呢,还是唤醒了对那个消逝了的灵魂的怀念,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当时的错觉,现在我印象已有点模糊。不过我敢说,即使没有家父躺在网床上出现的严重疏漏,我一直独守空门的婶婶,面对着这院子里另一家人的天伦之乐,再不敏感的神经也绝对会受到伤害,更何况面对着与她丈夫一模一样几乎无法分辨的孪生兄弟。然而严峻的现实,将也曾拥有过的一切欢乐粉碎得一丝不挂,她的不幸让她过分嫉妒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她让自己在瞧着我家父的那角疏漏时发出格格的切齿痛恨,可我和该死的家父全然不觉。待到家母将晚饭摆放到大院的石桌子上时,已经由于疲劳而迷糊了一会儿的家父,才在家母的吆喝声中转一下身子。但暴露的军情根本没让我家父有失职待查的感觉,在不经意的收拢中家父是自然而然弥补了那个疏漏的。我见婶婶很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铁青着她好看的脸走到大院中间,选了个干净的石椅一屁股就坐了下去,也不打招呼,也不等待我家母把菜上齐,就独自舀了饭,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我听到看呆了这情景的家父当时没话找话说,弟仔你妹妹呢。我其实当时一点也不在意家父的说话,我是被婶婶从没有过的好胃口迷住了,她风卷残云般的吃相我是从来没见过的。没想胳膊上突然被家父扯了一把,痛得我鬼哭狼嚎起来。跟着,我便被一股新鲜芳香的椰香味儿淹没了,我象个溺水的孩童般啊地喊了一声,只见大院的柴门哗啦一下,晃进一个影子回答了家父的问话。是个女孩子娇嫩的声音,伯父你回来啦!没记错的话,那晚妫从海湾里回来迟了,妫在后来回忆起这天的潮期是七工流,我于是推断是妫在西面海湾被黑眼仔吓昏的那天,也就是妫被李鸿浩老爷认识并叫其为钓鱼摸捉饵料的那天。但妫想了好一阵子,却武断地否决了我。她说弟仔哥你怎么老是没记性,难道一年四季潮期,就一次七工流么。家父这时已高兴地拢向妫,他让自己有力的双臂把还湿淋淋着发辫的妫举过高高的头顶,我至今还能感觉到妫那串银铃般的咭咭笑声碰撞在大院里的喜悦,严重欠缺的父爱对于这个遗腹儿来说,我家父如此的一次廉价施舍,该是妫可望不可即的最大奢侈了。这时,饭桌那边响起的一个夹杂着新鲜墨鱼味儿的声音,猝然喑哑了妫的开心,鬼妹仔你给我死过来。我那个一向受到母亲过分放纵宠爱的表妹妫,显然没法明白我婶婶今天到底吃了哪门子邪药,她在滑下我家父双臂然后走向饭桌的过程中,始终用一副怯生生的目光望着她母亲。我们就这样在一片只有咀嚼的声中熬过了那个沉闷的夜晚。家母肯定也不敢轻易招惹我婶婶了,我记得直到大家听到一下怪异的“咔嚓”,同时我婶婶一声哎哟,大家才停下埋头吃饭的难堪动作。先是妫急着问,怎么啦妈怎么啦。然后是我家父莫名的探询,没事吧你。我妈却仍然一声不吭,但脑袋已是抬了起来。我婶婶当时做梦也没想到,那一声咔嚓将会改变她日后的命运,让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心惊肉跳不知所措。我见婶婶连忙把手伸进嘴里,当接着的手掌在饭桌上摊开时,围着的一桌子目光同一刹那全部惊成一派黑颜色——没法相信却明晃晃地躺在我婶婶掌心的,是一颗龙眼核般硕大的黑珍珠!我是无法评价家父这摆海的价值了。作为替鱼栏主打渔的家父,每摆海回来,知道从东家那儿领取那点可怜的食物远远不够养家糊口,聪明的家父不得不巧妙地让自己一次次去充当“咸鱼老鼠”(船上窃贼),从渔船的底舱“捎”回一些海鲜,或者平日攒下的螺肉干贝什么的。其实这些烂贱的海物是不适宜留在船上的,鱼栏主嫌这些东西不值钱碍地方,即使网上来了也扔回大海去。曾有一海佬大着胆子攒了一网袋螺肉干,结果才上了码头,就被二管家发觉了,于是,回湾的海佬全部被赶到一堆儿,一个个惊恐地望着二管家用鱼刀威逼着那个海佬,翻白着双眼滴着泪珠生吞了那网袋坚硬如铁的螺肉干,活活被撑到气绝。我们这辈人很容易理解“贫穷生盗贼”的含义,不过我当时肯定很可怜家父,他和他父亲为鱼栏主做牛做马,竟然还没法用血汗报酬来支撑这个家,这样充当一家之主实在不够资格。然而眼下的黑珍珠一下子改变了我对家父的印象。这么大的一颗珠——夜明珠,该值四五万元大洋啊,家父的声音已嘶哑了。这个海佬显然为自己今天窃取回来这盘飞螺干惊讶不已。只是我表妹妫很快就没了兴趣,她只在母亲一声哎哟的当儿吓了一跳,当知道是吃飞螺嚼出来的黑珍珠后,妫就一下子淡然了,她自顾埋头扒饭,让自己弄出的单调的咀嚼声在这一时静极了的大院里迥荡。我知道作为海妹妫是懂得这黑珍珠的价值的,她该为我们家拥有的这一飞来财富高兴才是,但妫却不再加入我们这支惊喜的队伍,她吃饱后也不和大家说一声就独自回房去了。我听见婶婶已经用平静的口气说,姐夫这飞螺干是你偷回来的,这颗珍珠归你藏着好了。家父突然很重地咳了一下,做出一副热情的样子说,这珠是你吃出来的,你就藏着,还分你家我家呀,要是你想换钱,改日就拿到镇上去,可能换个大价钱呢。我那个乐得双眼发直的家母,这下竟出奇的开通,也跟着附和,是呀是呀,妹你自己掖着,该你好运,就自已掖着吧。我见婶婶那张秀美的脸上肌肉突然痉挛起来,接着呜的一声裂肺痛哭,婶婶在狂乱地站起身时把碗筷拔到地上碎成一片雪白也浑然不觉,剩下我一家三口眼巴巴看着这个疯了般的女人喊叫着跑回西厢去。这使那个留在码头上守船不知道其中缘由的祖父,在次日见到我姨妈表现出的一筹莫展的样子时感到莫名其妙。他老人家面对小媳妇这几年来的独守空房时常长吁短叹,老人只有在小媳妇惯常开朗的情绪下才觉得几分慰藉。但老人是没法知道,曾经拥有的过份幸福一旦猝然丢失,这比没拥有过幸福的丢失所承受的痛苦还不知要剧烈多少倍。就像演戏般的不真实,还在清晨的甜梦中百般嫒昧的我父母,猛地被一阵绝望的恸哭惊醒,于是家母慌乱中遁声赶出门去。我也光着身子慌慌跟随出去,只见西厢房中,趴在床底下的婶婶恍苦一条老死的海猪,她那微微张开的嘴巴和泪水盈盈的双眼,呆滞无光,碎花花的布巾儿洒满一地,原来是黑珍珠被老鼠夜里拖走了。要不是我一家人亲眼所见,要不是自这天起我婶婶的精神萎靡不振几乎换了个人,我宁愿相信这不是事实。因为人是会演戏会造假的,不过我婶婶肯定不需要这些,事情已经明摆着,那堆碎布片儿,起码要耗费几只大老鼠半夜的功夫。我们家的多老鼠和岛上别的人家一样没例外,我平时睡觉一不留意就遭到饿急了眼的恶鼠咬啃手指脚脂。婶婶在我父母的连声发问中始终低泣不止。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扔下手上的碎布片,猛地扑向床上,一把扯起睡得很死的女儿妫,便听到妫一声尖叫,睁开惺松的眼睛慌乱地望着我们。极度的无望和失落,使我婶婶的说话让人毛骨悚然,你死妹仔把妈的珍珠丢哪儿去啦。其实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垂死挣扎了,这对于当时的我婶婶纯属是一种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拙劣表现。可我表妹妫这么叫过之后,就连连摇着脑袋,很快就让自己安静下来。妫的反常至今尚令我纳闷,她怎么在母亲的歇斯底里一时平静如水?我看见妫揉着惺松的眼睛失神地掠了母亲一下,有点不满地说,妈你一夜没睡,你都不知道珍珠几时被老鼠拖走了,还问我。我们当时没谁留意妫这话的含义,这显然是一个特大的疏忽,我记住婶婶才听了女儿这么一说,双眼倏地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连忙丢下妫呜咽着冲向我家大院。我们当时谁也没在意婶婶这一举动的异样,这显然又是一个不小的疏忽。好像是在事情过后的第八天,我才想起要问妫一句话,我说妫你妈得到黑珍珠的那晚真的一夜没睡么。妫立即就点头了。我说你妈是因为高兴么?妫立即就摇头了。妫的单纯让你感到可爱,就是没睡嘛,妫说,我妈原先把珍珠藏到床底下的布包里,可老鼠在下面撕咬了一夜,妈也不理。我笑了,妫你是哄人吧,你妈知道老鼠来了也不赶么,你哄人。妫就有点委屈的样子了。可不,我妈就是不理,床底下老鼠咕吱咕吱把我吓哭了,妈也不理。我当时显然是被妫说糊涂了。妫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解释,我妈没睡,我妈不在房里。为了使我相信,还补充,我亲眼见了,她一夜都缩在你爸妈那边的窗台下,她没睡。我敢肯定,我在听到妫这话时先是怔了几秒钟,跟着就堕入更加迷惘的深渊,我当时的年龄让我还不懂得婶婶为何要缩在人家窗台下自己不睡觉的行为是什么。我自顾急着问妫,你妈干嘛有觉不睡缩到我爸妈的窗台下去?妫就晃动那两根长辫子的脑袋。我后悔我这家伙做事过分认真,我后来怎么好把这事请教父母呢?记得我家母听我这么一说,浑身猛地一颤,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望着我,怎么怎么你婶婶缩在我们窗台下真的缩在窗台下一夜不睡觉?话急得几乎语无伦次了。我是一点也不晓得这事怎么令家母如此震惊,真的。我见家母连忙丢下手上的活儿赶往家父那边去,对着躺在网床上的家父耳语一通。倏地,家父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他双眼失神地看着家母,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我每晚弄你,你还没叫,就听到别的响动了。便见家母双手狠狠地抓拢着那头有点零乱的秀发,话已经哽咽,隔天,你得去叫你那桅尾工人来,让妹妹……要不……没想我家父一听就咆吼起来,好呀好呀快去找男人来侍弄她好了,别以为是老子大小一锅端,老子的鸡巴还没那么够力。面对父母因我的穷打听所引起的一场无名大火,我至今仍后悔不迭,不过当我一朝懂得“缩窗台”的奥秘后, 我忽然记起某动物学家所做的一个残忍的试验——在两个装有猴子的铁笼里,甲笼是雌雄一对,乙笼仅是一只雌猴,每当甲笼那对猴子交配寻欢时,乙笼的雌猴见了就狂蹦乱叫四爪爬出血,结果是不到两季,乙笼的雌猴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有关专家因此断言,打击灵长动物最残酷的方法,莫过于被同类引发的生理欲望所惩罚。而人,是灵长动物之首。

 

                                     9

 

    表妹妫此刻正行走在去见老爷的途中,她是感到忐忑不安的了。已是十五岁的海妹自然闻知老爷在岛上的威严恐怖了。然而,待十三少爷见到我表妹妫从老爷那儿出来时,却像刚刚领到了什么奖赏似的。妫当时可能也显得很激动,那张脸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红晕都好看。十三少爷自然感到纳罕。妫让自己故意吟哦了一下,才用按捺不住的兴奋口吻说,老爷说了,今天你家来贵客,是上头的什么达官贵人,要看我们海上的稀罕,老爷让我和黑眼仔玩耍,供大家开心呢!十三少爷知道,入夏以来,自家的德国火船总是隔三差五地驶到大陆那边去,接送来岛作客观光的各种官人宾客,老爷的朋友多,就总是接送不完似的。可谁出这馊主意,让妫和黑眼仔玩耍供客人观赏呢?十三少爷正欲打探什么,妫却沉溺在无限幸福的遐想中顾自说下去,老爷说,这是我妈的主意,可我妈怎么知道我和黑眼仔的事呢?已站在海滩上的十三少爷,看来今天下海的兴趣是淡多了,眼巴巴地望着湾口外的大洋,有点气恼地说,事到今日,雷州岛还有谁不知道呀,可我,就想你只带着我一个人玩,你要和黑眼仔玩,也只能让我一个人看。表妹妫做出很亲热的样子歇在十三少爷身边。早晨的夏季海湾,从昨夜剩下来的软软西南季风吹得人几分恹倦,但对此刻的妫却没有任何干扰,妫仍然兴趣盎然,她示意少爷坐到身边来。还像往日那么听话的十三少爷这次却没有顺从。妫只好哄起少爷来,妫说老爷吩咐的我能违抗么,我还像以往一样带着你玩海就是了。站在一边的少爷已经目光凄迷,我说的不光是这个意思,我要你和黑眼仔玩时就让我一个看好了,凭什么给别人看。妫是被弄笑了,就咭咭几下抓起一把沙子朝远远那边扬开去,只是十三少爷的目光始终滞住远处的什么景物,就不在意。扬着沙子的妫突然停了下来,像记起什么似的忽地站起,一把抓住少爷说,哦对了刚才我见我妈了。你说是在后院?十三少爷这才偏过脸。妫就点头。便听十三少爷平静地说,好象你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你妈早就不当奶妈了,是我家六姨太了。表妹妫只懂得母亲这下才真正算是李家人了,她知道少爷家的那五个姨太总是穿好吃好,也就羡慕母亲的好运。那我也算你家人啦,我跟我妈可是一家人哪!少爷苦笑了一下,你不算,你还是我家的婢女,你妈是你妈,你是你,我都问过老爷了。我感谢妫此时还记得我们一家人,妫用不解的口气追问少爷,那我妈就不算我弟仔哥家的人了是么?少爷便点点头。我还算?少爷又摇头了,你也不算了,我家负责你吃的睡的,你只是我家的下人。妫这下一脸的惶惑,拉住少爷的手拼命摇晃着,那就剩下我自己没家啦?十三少爷轻轻抖开妫的抓挠,像开玩笑又像诚实得很,你和黑眼仔是一家,你家就在那边。十三少爷说着指了指四下的海湾。没想这么一说,我表妹妫的情绪就潮水般涌动起来,你无法想像她一听到黑眼仔就兴奋不已的样子。妫于是长长吁了口气。她看见这时的太阳已高高撑起那面鲜艳的旗帜,让四下海湾染成一派熠熠生鲜,隐隐还有一阵隆隆的声音飘过来。滩上的两名男女少年遁声望去,就见湾口外一幢船影划破了早晨平静的海面。已经从刚才沉闷的氛围中走出来的妫,先是激动起来,妫在赶快脱去外衣的时候才发觉十三少爷依然的无动于衷。少爷你怎么啦,妫一边说着,已咚咚朝水下踩了下去。妫当时不知道,十三少爷从此再不要她伴着游泳了,一贯自认为妫只是他家婢女的十三少爷,在父亲一旦要改变妫的性质后,十三少爷就毅然作了放弃妫的选择。当载着老爷和老爷朋友的德国火船慢慢泊靠礁岬,十三少爷已远远地独自一人躲到岸上一棵高大茂盛的勒古蓬下。我表妹妫对老爷的敬重和忠诚,让她早早就潜到那边的海蚀洞去,很快就把黑眼仔引至一边的浅水里歇着待命了。远在勒古蓬下的十三少爷,忍住内心的孤独和惆怅,他瞧见那泊稳了的火船帆蓬下坐落一排黑麻麻的男人和女人,他估摸妫的母亲就和那些姨太一样坐在其中,他奇怪自从父亲把这个女人列为第六姨太后,就很少听见后院有父母的争吵了,他想不通母亲只看不惯父亲的偷偷摸摸,却怂恿父亲明火执仗多贪多占。此时,一阵山呼海啸传来,蓦地打断了十三少爷的遐思。他猜妫已经和黑眼仔玩耍开了,头一个肯定是让黑眼仔的六根腕足将妫托举起来,尽管黑眼仔早时被别人砍走了两跟腕足,却妨碍不了它摆弄成五彩缤纷的一朵蟹爪菊,妫在菊“蕊”中就成了一只翩翩舞动的黑蝴蝶了。十三少爷这么推断着,不知不觉滑进那幕幕情景中,自己几时陶醉了也不晓得。直到火船上第二轮的山呼海啸般欢声响起,十三少爷猛地惊醒,他于是估摸是妫和黑眼仔在做第二种游戏了——妫让已经粗重到百来斤的黑眼仔变成一条细缆索,硬是穿过她双手拢成的那碗口般细小的圆圈,黑眼仔自己变幻着各种颜色,艰难却十分娴熟地开始穿越了。妫在后来向我忆述那天与黑眼仔的玩耍过程时,口气仍带着过分的欣喜。她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那天,我见到我妈了,她就坐在火船上的头排椅子上,她戴着十三少爷的那种墨镜,差点让人都认不出来了。我姨妈自从进了鱼栏主家大院,就一直极少在大庭广众下露面,即使是女儿妫也难得见过她。妫明显觉察到母亲是比以前更年轻更好看了。我妈那天穿的是一套水红色旗袍呢,妫说,我妈就爱穿那种水红色衣裳。其实妫那时已和黑眼仔玩累了,打算躺在水面静静歇一歇,但就在这时,火船上却有看客大声喝令她,海妹仔,再来个新花样,等会儿赏你钱!妫怔了一下,觉得声音很熟悉,她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抬起头朝火船上瞭了一眼,妫就是在这时看见我姨妈的。妫肯定一时乐得不行,她想不到母亲就坐在上面,原来叫我玩新花样的就是我妈,妫显得有点激动地对我说,我妈也来看她女儿和黑眼仔玩耍了,我高兴啊,弟仔哥你也晓得,我爱下海玩耍,是我妈怂恿的,我妈最开通了。作为女儿对母亲的报答,妫会意地朝火轮上哪个穿着水红色旗袍的女人咧了咧嘴,然后用手拍了拍一直用双腕搭着自己膊头的黑眼仔的脑袋,随即,黑眼仔一个跟斗,翻了过来,火轮上的看客齐声啊了一声,已见黑眼仔那鹦鹉般的嘴巴慢慢地张开,张开,妫跟着一个鱼跃,唿的一下,一条小腿就插了进去。乖戾的黑眼仔六根腕足拼命地拍打着海水,让自己的肢体保持平衡,然后慢慢地将妫举了起来,妫金鸡独立地鼓着掌,兴奋出一脸通红。好啊——火船上欢声雷动,各种叫喊声吆喝声唿哨声没差倾覆了那艘德国造。妫在人们的欢叫声中朝船上掠去一眼,妫见坐着的母亲已站立起来,那墨镜也摘了,正用一块白色的手绢对着双眼轻轻地拭擦。妫是把自己的疲劳忘得一干二净了。妫在人们投来的一束束惊喜的目光中,得到了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幸福和满足,妫甚至不在乎,此后老爷将把她与黑眼仔的表演作为招待来往客人观赏的保留节目。老爷几十年来每逢七工流就钓鱼的习惯也因此中断了,后来就干脆取消,就爱一年四季邀请朋友到岛上来,让他们一块观赏这史无前例的人和章鱼的玩耍。我的表妹妫太迷醉老爷和他的客人还有自己母亲的赞美了,她当时已无暇照顾少爷的情绪。其实十三少爷总是在随同她来到海岬后,就再不愿下海去,这使妫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那晚月色很好,星星也多,妫照常坐一边陪少爷在凉亭里温习功课。妫记得十三少爷好像是受外面月光的干扰,老是眼眨眨的朝远处瞭,很走神的样子。不过摇着葵扇的妫肯定觉得少爷今晚不像往日读书那么专心,却不知道另一出戏已在他们之间悄悄开场了。十五岁的少爷突然转过脸,目光就在深黄灯光照射下的妫那微黑秀美的脸上停了下来。妫几乎看出了少爷这眼神有点异样,便感到有点好笑,少爷你今晚怎么了,没看书却看我。少爷一脸木木,也不吱声,好一会儿,已站立起来的少爷口气显得很淡,我们不温书了,到滩边撞海风去。是很热。这热带海岛的夏日总是特别的季节,每到夜晚,四下滩头和海榕树下,总是横七竖八躺满一天下撞西南风的岛人。作为十三少爷,他并不像哥姐们那样不屑与这些穷苦海佬为伍,他一直很喜欢我表妹妫这样的海妹做自己的下人,让她带着玩海,陪着夜读,以至多年来几乎形影不离。只是不明白,他这般爱玩海说到底也仅仅是玩玩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往深水处闯一下,或者潜一次水,妫为此曾不少嘲笑他。十三少爷却满有理由,也自我满足得很,何必一定要到深水处去呢,我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家老爷还有大少爷二少爷们,连两个狗爬式也不会,不照样威风十足!要是想反驳,十三少爷也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是敢闯深水么,可学认字,这么多年了,你连自己的姓名也写不来。妫这时只好和了个平局,好好好你是少爷我是你家婢女我们没法比。十三少爷奇怪自己今晚的心情很遭糕,怎么老是想着妫说过的这句话,其实我从没把你当婢女呢你怎么老是那样说,十三少爷这么想着,就停下脚步。这僻静的砧板礁,是两人平日望海听咸水歌的地方,就借着那块平如砧板的地方坐了下来。少爷见妫还像以往那么随便,已倒头躺了下去,自己就胆怯似的挪了挪,他没想到这倒使妫更加靠向自己。他听见妫不满意地嘀咕了一下,这段日子,少爷你好像变了。十三少爷不由得一震,妫已顺势把对方身子扳了过来,用手戳了对方的脑门一下,这段日子,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是嫌我只给老爷他们玩黑眼仔的游戏,没时间陪你啊?十三少爷吱唔了一下,还是慢吞吞说了,我没什么,你和黑眼仔那个玩法,我看多了,游水呢,也没什么新鲜的,只是,只是,十三少爷把话说得嗑嗑巴巴,我,我快要,当,当新郎了,我们可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什么?你说什么?如水的月光下,少爷见妫一脸的惶恐,已坐了起来,你要当新郎啦?你不是哄我吧?妫突然笑了起来,很干涩很不自然的那种,像大少爷他们一样,抱新娘过日子啦?咭咭咭——,妫突然大声干笑起来,她可能一时被少爷的话呛住了。十三少爷随之坐了起来,已不敢像往日一样随手去挽一下妫,只是在一边闷声闷气,今晚,和你出来,我就想告诉你这事,日子,就订在中秋前一天,八月十四。表妹妫就不做声了。远处,渺茫的海面上闪着点点渔火,低沉嘶哑的咸水歌夹着潮腻腻的西南风酸溜溜地飘过来,让人感到难受得像在喉管中鲠着一根鱼骨。妫全身一阵燥热,一下子便把那件苦绸短衫剥了,就剩下薄薄的一件布褂儿。妫不经意瞭了瞭自己,双眼遂然被灼了一下,月光下,妫发觉自己的身姿已经变得连自己也不认得了,她突然想起,今年来下水,少爷好像一直躲着她,和她保持着很陌生的距离,难怪是他要当新郎官了。在日后的回忆中,妫仍然矢口坚持,象十三少爷那般知书识礼的男人,真是世间少有。妫这时听到一旁的十三少爷小声说,你,日后,在男人面前,别穿这么少的衣服才好了,你都快是大人了。妫于是吟吟大笑起来,我这个也关你事,我只是你家婢女,我穿什么衣服也关你事?十三少爷就古怪地笑了笑,好了当我没讲就是了。十三少爷这么说着,无意间瞄了妫一眼,猛地发觉这海妹满脸涨红,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燃烧得好灼人。一向对这位海妹怀有一种圣洁尊重的少爷,这些年来,从不敢对名义上是自家婢女实际上是自己游泳师傅的这个少女有过什么非份之想,这点老天可以作证。十三少爷一直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怯怯的问了妫一句你哪儿不舒服吗,妫无语,那双眸子却吱吱地飘逸出一种异样的幽光,薄薄的布褂儿无声地脱落下来,少爷的眼睛蓦地被一片胴体的光芒烫着了,连忙转过脸去,妫见这位少爷打了个寒禁,这反倒让那头久久冲撞在心底的恶鲨更加放纵起来,妫好像听到自己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就身不由已地扑向眼前的这位男人。大海作证,我表妹妫和十三少爷这两个其实早已思春的金童玉女,遵循灵长动物的一般本能,在皎洁的清纯如水的月光抚慰下,伴随着海湾中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的咸水歌,滚动着一黑一白的喘息,双双笨拙而又艰难地捅破了男女并不是主仆的关系。只是风暴过后,十三少爷忽然可爱地惊慌起来,随之痛悔不迭。妫却轻松得像是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似的,仍然沉浸在那股兴奋的流水中舍不得浮上来。妫说那不关你事,是我要的。十三少爷显然很内疚,都怨我,要是今晚没出来,就好了。妫就沉下脸来,微微地喘着气,这有什么,我说过那不关你事,是我要的,妫只知道又一次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像一条搁滩鱼般软软的躺在砧板礁盘上,妫余兴未尽地望着蓝幽幽的夜空,自顾说下去,这么多年了,我们谁也没欺负过谁,可今晚,一听你说要当新郎了,不能再和我玩海,心里一下子就乱了,像被谁剜走了一块,就怕过不了明日,你就要被哪个该死的女人占走了,可不,心一急,就恨不得一口独吞了你……十三少爷始终被余悸困扰得头皮发麻,一直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刚才,我把你弄痛了吧,你喊得可汹啦,快吓死我了。我无师自通的表妹妫噗哧一下,你看你,游泳要人教,这个也要人教,没听说么,是女人,都要喊叫的。两位年轻人的轻率与盲目,尤其是我表妹妫那种无知的占有欲,致使他们几乎天天厮守在一起,除非要为老爷和他的朋友玩那固定的游戏——与黑眼仔玩耍供观赏,妫和十三少爷一有空,就双双躲到一僻静处,或海岬,或砧板礁,或在海水中,无拘无束地一次次去做那种让人心跳脸热大喊大叫的痛快事,他们已经沉溺进一种谁也摆脱不了谁的心驰神往的神秘境界,他们无法说得清楚这到底为什么,只是彼此都觉得太需要对方了,以至一天不见就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欲死不能。我想至少是妫把人生的快乐理解得太狭窄了,她肯定只是简单地误认为得到少爷的肉体便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那其实是现代性心理学所涉及的少女青春危险期——对性的盲目崇拜。不过这种理论对妫来说似乎显得有点牵强,记得妫曾经说过,意思是那时就一个想头,赶在十三少爷和别的女人过日子前占了少爷。所以她竟能在少爷每次忏悔式的行为中一直态度宽容没半点怨怼,她不止一次地宽慰对方,没关你的事,那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日后和另一个女人做这事时,脑子里有我,我可是你的头个女人。妫的诸如此类行为和心理,实在让人费解,说实话,面对后来出现的那场结局,肯定够我迷惑一辈子了,我敢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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