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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著 《女人喊叫的海湾》(中) 中篇小说

已有 3040 次阅读2009-3-12 04:19 |个人分类:中篇小说|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女人喊叫的海湾 (中)

 (中篇小说)   黄康俊

 

 5

     那瞬间几乎惊慌失措的妫趴倒了,她肯定突然想起老人说过的水鬼海怪之类故事,她挣扎着连忙缩回双手,让此刻仍被水鬼死死缠住的脚掌狠狠朝海底一撑,耳旁吱吱的怪嚣飞快滑过,便立即看见一海面的灿烂了。妫早就听说海里有一种专门伤害海佬的水鬼,一旦被它抓住了,就用尖利的嘴巴从脚掌心处把人的血液吸个精光。妫这时怕是恐惧得快死过去了,她本能地挣扎扑腾,终于搁到一边的礁盘上来,妫都差点以为是在作梦呢,后来妫在回忆这场惊怕时显然风平浪静了,不过她说这的确是自己头一次相信海里有水鬼。你不知道我双脚越打滚那水鬼就抓挠得越紧。我真怕待一会儿脚掌心就要被水鬼吸穿了,吸干血了,等我只剩下一口气搁到礁丛边时,那水鬼还不肯放下我,还紧紧抓住我的右脚掌,我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一拢身腾出双手死命朝脚下的水鬼搓去,是一团软溜溜滑潺潺的东西,我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晓得了。在多年后妫佯作轻松的叙述中,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恰好是正午的海湾,而且又是半月潮期中最低潮位的七工流,尽管初夏的阳光让四下海面披上一层薄薄的悠娴恬静的色彩,但妫当时并不晓得今天这个海湾的正午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刻,这个时刻已经几十年一贯制只属于一个独霸全岛的人,任何外人的介入(有意或无意),都被视为大逆不道一律格杀勿论的。所以这个时候此地的清静也就不足为怪。想想看,只有六七年胆量的海妹一旦在这儿遇上水鬼,被吓昏过去当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妫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居然在今天遇上救命恩人。真的,我是行好运哪,妫说,其实,正午时分海湾的空茫寂静,是专门为那户横行雷州岛的人家留出来的。十三少爷和他的几位哥哥陪着睡饱喝足的父亲,被那艘德国小火船乘载着,从南面港湾呼啸着劈波斩浪驶进了西港湾,恶鲨般盘旋了一圈后,鱼栏主李鸿浩命轮机手把德国小火船停了下来,靠泊在一边,然后前呼后拥往那边的礁岬垂钓去。按惯例,老爷心情好的日子,总是风雨不改来这里钓鱼,并且一成不变选择是七工流那天的正午时分。可以说,由于这次纯粹的巧合,竟然从此改变了我堂妹妫的命运,这点恐怕连妫本人也始料不及。这时走在队伍后面的十三少爷,已拐向斜刺里的那块礁丛,并且大声呼叫起来。待前头大队人马闻声折返来时,已见十三少爷指指划划着旁边的一堆什么东西目瞪口呆。这些虽然有我推测的成分,但我并不怀疑现场的真实可信。我认为不可能如妫所坚持的那样,在她猝然被吓昏过去的那一刻,就正好被十三少爷撞上了,而且十三少爷毫不犹豫扑到礁丛旁去,一把救醒了她。这讲明我和十三少爷有缘份呢,妫后来还不知羞耻地说,连我妈也这么说。妫始终坚持认为,当时与十三少爷一块儿的有他家一帮子大小少爷呢,为什么就光是十三少爷第一个瞅见了我还救我呢?我想就算是十三少爷最早发现礁丛边的妫,但当时只有七年光阴的十三少爷是不可能充当什么英雄救美的,人们看到的肯定只是一个吓得半死的小孩指着礁丛边的那堆“东西”拼命呼叫,然而,就凭这一通大声呼叫,我那个吓昏过去的堂妹便醒过神来了。妫有可能头一个认出被自己吓坏了的十三少爷,但可以肯定,这时前面已赶来一大帮子人,作为鱼栏主家的主仆不可能在意只是一堆东西的妫,他们完全是为十三少爷的惊叫声而来的。不过妫至今仍固执着自己的说法,这当然让你总是无话可说。已经醒过神来的妫头一眼朝右脚掌瞭去,她于是发现,那水鬼已放弃了她匆匆朝水下溜去,啊——,十三少爷等一大堆人同时听到我堂妹妫的一声惊叫,随之循声望去,只见一条十多斤重的大章鱼黑乎乎张牙舞爪慌慌张张往水下爬,一晃眼便消失于大海之中。如梦初醒的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她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个声音,你是谁家的姑娘,你怎么敢在我的港湾里玩海?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天的行为会冒犯了一个威震全岛的人。但当时的那个声音至少没有别人传说的那么凶恶那么煞气,是很平和很友善的那种,妫后来还对此作了特别的强调。这时她又听到有声音冲自己而来,喂海妹仔,我家老爷问你呢,还不赶快回答。我堂妹妫当时不可能认识李鸿浩,这个恶霸除了每个潮汐期七工流时必定要前来钓一次鱼之外,平日深居简出,在那座围着铁丝网高墙的庄园内寻欢作乐,岛人一般是难得见他一面的。妫在当天夜里睡觉之前,突然记起一件事,然后对母亲说,妈我今天见到那个有钱的老爷了。困意极浓的我婶婶此刻根本不在意女儿说什么,也就没搭理。没想女儿仍在一边唠叨着,妈我今天见到那个有钱的老爷了。妫见母亲全身突然颤栗了一下,好一会才追着问,你是说鱼栏主老爷?堂妹妫便有点骄傲地点点头,她随之见母亲拢了过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是什么事阿女你快说出来。躺在棕麻床上的妫,此刻自然让自己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中。在这之前,她只是依稀听到大人谈论过鱼栏主老爷恶毒如鲨,她见过岛人钓回来的那些活鲨,有黑洞洞的血盘大口和两排锋利无比的牙齿,绑在艇边还能蹿得老高老高,怪吓人的。但她不晓得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色兜风绸衫,一脸慈祥红光的长者就是她做过多次恶梦的食人鲨。如此一来,平日的恐惧感反倒不见了,妫竟然不慌不忙地给老爷答了话,你问我是谁家的姑娘吗?便随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位少爷,他知道。在场的人随之望去,见是十三少爷,而十三少爷果然笑了笑,说认得,她是她妈的女儿,叫yui。于是引起一场哄然大笑,直让那群妻妾哎哟哎哟叫嚷肚子痛。妫在和母亲说起这些时,依然感到很好玩。她看到老爷他老人家也给十三少爷逗乐了。老爷走前几步,把那根文明棍撑在跟前,和和气气地说,你不错,你能让我儿子知道名字。又说,况且,你也有今天正午出海的兴趣,这和我的爱好一样。小姑娘,这岛就你最有胆子,敢逆我。我堂妹发觉,在老爷说这些话时,旁边站立的那些男女脸色在急剧地变化着,像是立即就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后来证实妫的感觉一点不差,十三少爷过后曾私下里告诉妫,你知道吗,当时大家都在为你捏一把汗呢。岛人谁不晓得,鱼栏主李鸿浩在岛上定下诸多禁忌,其中之一,就是在每半月潮汐的第七工流那天正午时分,雷州岛的西港湾,是绝对容不得半个外人踏入的。习惯每夜四更就寝的老爷李鸿浩,通常总是上昼十时起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餐后,便躺到一边的太师椅去美美抽一杆子大烟,跟着由丫头侍女细细捶一通身骨,再让一妻五妾一一亲过。这时,码头下的德国火船已经嘟嘟响起来了,管理精细过人的管家已让下人按部就班把出海渔猎的准备工作一应俱全,然后一行人马车水马龙前呼后拥踩下小火船,完全一副皇家守猎时的出征派头。这当儿,任何跳鬼救命的事也得搁一边,老爷是从来不允许别人怠慢他的,数十年来,这一习惯持之以恒风雨不改。我记得清清楚楚,鱼栏主这个霸道的恶习,一直延续到解放大军南下雷州的冬季。凡是在这一天的正午至傍晚前,假若有谁在西面港湾抛头露面被撞上,鱼栏主李鸿浩将会根据自己的兴趣,让其手下任意使出种种惩罚格杀勿论。我婶婶肯定记起今天正是七工流的日子,她对女儿今天能闯西海湾还能完整生还感到哑然。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妹,此刻仍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对母亲的大惊失色一直不以为然。我婶婶真的不可理喻鱼栏主老爷怎么不对冒犯自己的海妹进行惩罚。若果真象女儿所说的那样,老爷后来还让她在一边摸小鱼小虾做钓饵,这就更奇怪了,难道老爷数十年半月一次的钓鱼,偏偏这次忘了带鱼饵?对于大鱼栏主家每月两次筹划的渔猎,怎么可能出现如此荒谬的疏漏?看来我婶婶终究是无法逾越女儿与老爷共同构筑的这角魔海了。面对鱼栏主家主仆的疯笑,当时妫肯定也被感染了,于是她也不经意地咭咭笑了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站在一边的管家歪嘴七已捋起手臂,像擒拿一只断翼的鸥鸟一般,双手猛力朝打坐在礁丛上的那个海妹脖子掐去,妫猝然感到呼吸困难,跟着一阵打滚。就在这时,十三少爷听到一声断喝:混蛋!滚开!老爷愤然阻拦了歪嘴七的歹行,然后柱着文明棍走前一步,细细审视一下摸着小小脖子的我堂妹妫,吟哦了一句什么,接着人们还是听清楚了,你不错,几十年来,就你一个海妹仔敢逆我。表妹妫随之听见一串犹如十二月海底泡过的冷浸浸的笑声,从那仁丹胡子下的洞口里荡出来,稍倾,那个被我堂妹妫认为是很善良的长者向她征询道,我们要钓鱼,你给我们捉小鱼小虾做钓饵,行么?妫长大后在某天回想起来这段往事,才吓出一身冷汗,她说我当时还撒娇不肯呢,我说水下有水鬼,我不敢下水了。老爷就挂着笑意摇了摇头,没有水鬼,我们这西海湾从来没有水鬼,刚才,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吓你的是一条章鱼。妫怎么想得出老爷信任她能捉到小鱼虾,老爷怎么可以容忍她的冒犯冲撞,头一次破了自己数十年的严厉惯例,妫后来一直莫名其妙。还是经由那个管家七的威胁,妫才半推半就流着眼泪颤颤兢兢地下了水,妫此时看见十三少爷十分友好且信任地朝他笑着。几年后妫才从十三少爷口中得知,老爷曾对十多名贸然在七工流午间闯进西海湾的男海佬实行过剁手、挖眼、削耳、割股、剜卵之类刑罚,他对自己定下的戒律绝对不容侵犯。可真怪,十三少爷说,我父亲却宽恕了你。这事自然成了日后鱼栏主家私下里谈论老爷的一个话题,但个中原委连在场者也没谁晓得。没记错的话,就在妫为鱼栏主李鸿浩老爷捉小鱼小虾作钓饵之后的第三日,我婶婶突然接到老爷家的传讯,我看见我那个可怜的婶婶吓得满脸蜡黄不知所措,在来人的挟带下摇摇晃晃十足一只跛脚的母狗,一声不吭地走出我家大院,她的女儿妫却被遗落在屋角头里用口咬着手指像在观看一出木偶戏。我紧紧搂住唯一剩在大院里的大人双腿,仰脸看她时,正好被这个一向脆弱的女人那挂在脸上的泪水滴进嘴巴,我啧着那股微咸不安地问,妈我婶婶还回来吗?记得家母用手轻轻抹了一下自己好看的粉腮,却用哽得发硬的腔调支使开我,屋里去,把你妹妹(其实是堂妹或表妹)叫出来。

                            

                                 6

 

   灼热的夏季阳光,总是爱在这座热带海岛上留下过份的热吻。午后沉沉的疲累,让岛子挤压得摇摇欲坠。这时我却被家母压迫着躲在院子里的椰树下晾网床,我无力地撑着葵扇驱赶袅袅热气,还有那被燠热迫疯了的轰炸机般乱冲乱撞的苍蝇。我那时烦燥不安欲死不能,但我肯定自己是毫无办法一筹莫展。我朝那边瞄去一眼,我见家母仍然稳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大汗淋漓也不让自己摇扇自顾不停地抹着汗,显然是决意要看守住自己的儿子,免得让他溜出去泡海。妫中午时分也曾帮我求过她的伯母,说就让弟仔哥跟我一块下海去吧。家母狠狠的瞪了她的侄女妫一眼,你要去你去,我家弟仔今日哪也不去。这位女人的小心翼翼让她妹妹后来一直看不顺眼,我姨妈心怀不满地对我说,弟仔哥你是给你妈怂坏了。显然姨妈讨厌我的没有汉子气任由母亲要圆就圆要扁就扁,她爱怜地骂我枉安了条柄,你其实不如我妫女一个手指头,姨妈说。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已在蕴酿一个阴谋,我不能让人看扁,至少我认为还不是很差劲。于是,家母见我双手摸着肚子哎哟哟地喊肚痛,顿时就慌了手脚,怎么怎么儿子你肚子痛?我就咬住牙夸张地点头。善良的家母连忙把我扶在网床上躺好,然后小声关照道,儿子你挺住妈去邻家借六神水来,便拔脚砰砰往外跑,才走开几步却没忘记回头再把院门关上。待脚步声远去,躺在网床上的海仔已经一个鲤鱼打挺,飞也似地冲出了院门。我赢了,混蛋母亲你中了儿童团长的妙计了。我想像着家母此刻可能还在挨家逐户借六神水,我觉得她那张由于着急而变形了的脸很让我舒服,我仿佛看见她在推开我家院门时对着空空荡荡的网床瞠目结舌,我便让自己在这逃离了牢笼的沙岸上笑出了声音。弟仔哥你怎么来了,泡在海面上歇息的妫一瞅见我,便大声嚷了起来。这时的港湾静静的躺在火爆的阳光下,有微微西南风吹皱的涟漪荡出一层耀眼的银光,海水却蓝得发紫,让人一瞥就涌起那种不安份的惬意。像虎口下逃生的小绵羊,舔着浑身的余悸和激动,我朝水下的妫大声呼喊,我妈让我出来泡海呢。记得妫在我的呼喊中一个翻滚,故意潜进水去。我说我那时还没觉察今天发生什么变故,我那时真傻,这要坦白,但我是想不到旁边已立了一顶白色帆蓬,那种和雨伞一样的大帆蓬下,安放着一张马扎椅,马扎椅上躺着一具雪白的人体。你嚷什么嚷,你家妫日后是我家婢女了,就陪我一个人玩。我一惊,这才发觉声音是从帆蓬下那具躺在马扎椅上的人体那儿传出来的,我一下子就认出那小子是何方草寇乌龟王八蛋了,我不服气地走上前去,不解地质问道,凭什么陪你一个人玩,别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支使人。我看见躺在一片荫凉下的十三少爷懒洋洋地耸了耸身子,摘下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西洋墨镜,偏过脸对我笑出一排洁净的牙齿,话说得相当有礼貌。是我父亲的主意,他说这样对我对你家妫都很好,你知道吧,妫的母亲,也乐意在我家当奶妈了。整个成人思维下说出来的话,而且真的彬彬有礼。我想自己当时肯定是被十三少爷这副貌似的仁义感动了,要不我不会这么媚骨很快就迁就了十三少爷的邀请,犹犹疑疑地躲进那顶遮阳的帆蓬底下去,我否认是因为外面阳光太猛,同时也不是为了看看这顶帆蓬图新鲜,那说不过去。我在享受那席荫凉时陡地生出一阵激动,我承认自己对这个狗少爷的反感很快退潮了,我只是有点不满的样子,你家买了我婶婶做苦工还不够,我叔叔就一个女儿,你们也不放过,你家好威风呀。十三少爷很友好地起来做出要我躺到马扎椅去的请求,我想你这有钱人家的孩子在收买我,就立场坚定拒绝了。说实话,我当时对那张能荡晃着咿呀声的玩意儿感到新鲜,但我始终站在那片荫凉下不挪脚。我听见十三少爷善解人意地说,其实这对你婶婶和妫都很好,我家从来不刻薄下人的。我不相信自己就那么轻易地失去两位可以依恋的亲人,我不相信落入鲨鱼胃囊中的活物会称自己走运,事实上对于我们岛上的渔家,鱼栏主李鸿浩可以随时做到要你是鱼就不能是虾,肆意宰割一如对付搁在砧板上的旗鱼。不过日后出现的诸多事情肯定让我迷惘了,我说有些东西你是永远难以看出它的真面目你信不信。我对着已经湿淋淋踩上滩来的表妹妫掠去一眼,我发觉妫今天的气色是特别的好,我不排除她可能由于是被老爷要去做婢女而觉得新奇的原因。我想妫你妈的老子讨厌你知不知道,实际上我只是让那心思压抑在心里就没说。妫见我乐意躲在狗鱼栏主少爷的帆蓬下,一定是觉得因为有了她人家才让给我这份殊荣的,她捋着水淋淋的发辫走了过来,见空在一边的马扎椅就理所当然地坐下去,我见十三少爷随即把一块雪白的大水布递过去,妫一点也不拒绝用手接过,十足一对现代公园里见惯的恋人模样。妫把水布轻轻盖到自己的肚子上,然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后来妫曾经恬不知耻地问过我,弟仔哥你那时是嫉妒人家对不对。我装作没听见,我想说看在你是我表妹兼堂妹的双重身份上,我不计较你,但我真的讨厌你没骨气。妫可能让自己歇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晾在一边的两个狗男人,于是她告别了马扎椅,领着那个少爷一同走进午后阳光的海水中去。我当时还没料到这其实是妫施舍给她弟仔哥最后一次玩海的机会,我只觉得妫几乎花了全部时间,让我跟她学习各种泳姿还有怎样在水下换气呼吸的方法,把我累得一塌糊涂难以收拾。我同时觉得,妫始终还是向着她的弟仔哥的,这很值得我炫耀。所以开始我看着那个被冷落在海难上的狗少爷便掠去几分得意的目光,那家伙难受得要死犹如热锅上蚂蚁的样子,让我的笑声在这空荡荡的只有阳光照耀下的海湾里迥荡了许久许久。家母开始可能高兴妫不再是我们家的妫,理由或者很幼稚,因为这么一来,她便再用不着担心儿子跟妫去玩海了。我说她在天后宫每次纳拜的虔诚总让我感动,她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祈祷天后娘娘保佑她儿子、丈夫和公公在海上平平安安,她曾很自私地向我坦露过,儿啊不瞒你说,我是把你放在你爸和爷爷前头啊,没有你,妈也活不成了。我当然相信,事实上某天家母得知我的堂妹妫成了鱼栏主家的婢女,再不属于我们家的人了之后,她这才如梦初醒痛心疾首,不过此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事情并不在于我家人肯不肯,当时雷州岛人哪个生死不系在他李鸿浩的腰带间?认命吧。家父把大碌竹抽得海响,夹着那嗡声嗡气像拍打着一只空空的麻袋。待到那天,终于发觉要去劝告一下妫时,我对妫所表现出来的不觉悟简直毛骨悚然,我至今仍能感受得出她当时说这话时的那种兴奋,弟仔哥,十三少爷一家对我可好呢,我每天只是带着十三少爷玩海,就能三餐吃白米饭了,还能时常见到我妈,这有几好。此刻我已经把小小的拳手攥得嘎嘎发响,我只要一跃上前就会把这个丢尽我家志气的海妹揍扁,不过我记得自己半天还是呆呆地站在这东北风徐徐吹过的沙滩上,我说不定是被这进入秋季后深邃博大的海湾迷惑了也有可能。我看见妫与十三少爷在蛋清般的海流里双双嬉戏着欢闹着,竟然没了一点以往诸如此类的妒意,也不带有别的杂念,我那时的心境肯定和眼前的海空一般明净如洗了。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夹在妫与十三少爷之间的还有另一种多余物,我难以想象它其实是一条十多斤重的章鱼,怪不得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妫可能意识到我已发觉了他们的秘密,于是他俩双双把那章鱼高高举过头顶,连同齐齐一声欢呼向我抛掷起来,我想我是不能不惊诧了。她说你一定是记起我曾经被一条章鱼吓昏过去的事啦,没错就是它,就是这条当初吓过我的章鱼,我和十三少爷叫它做黑眼仔,可第二轮下海,我们就成为好朋友了,每日下海,我就要潜到它的住处去,我晓得它住的那个洞,我一到那儿,它就在一边等候我,欢迎我了,然后我们就游到一边玩去。妫其实当时说得绘声绘色。妫在被正式宣布为婢女的当天,就对鱼栏主家尽忠职守了。起先,可能妫并不懂得婢女的含义是什么,她只是听信我那个当了人家奶妈的婶婶的话,说一日三餐吃白米饭哩,就说我听妈的,我爱吃白米饭。待到知道自己的职责时,竟一下子高兴得蹦了起来。你是乐的吧,我都瞅见了。当日下午,她把十三少爷领到海滩时,那个白净净的狗少爷追着我的表妹说,知道么,你到我们家来,其实是我求父亲这样做的。妫先是一愣,好一会儿还没转过神来,稍倾,十三少爷才听到他家的婢女用一副不解的口气问,为什么?你说说怎么想的。妫在后面的日子里仍没法理解这位少爷的初衷,他说自己爱玩海,可他怎么从不敢下一次没过头顶的深水去,更不用说是游向湾外深处,也从不敢潜入那边的海蚀洞去玩一回,以至到现在十五岁了,仍然毫无进展。妫说十三少爷,是我教的不好吧?却见十三少爷一副诚实,不不,这怨不得你,你不见我游水潜水都这么好么,只是,只是我不想冒险,我就恋这浅滩,要不……十三少爷让自己迟疑了一下,接着才说,要不,若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就害了你么。面对十三少爷这番表述,妫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后来她对我说,我是真不明白十三少爷是怎么一个人。却不敢否认,十三少爷向他学玩海的那副态度是怎么的专注、诚恳。还在带领十三少爷玩海的头天下午,站在滩边正欲下水的当儿,妫突然让一声惊叫传染给十三少爷,受了惊吓的十三少爷一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赶紧跟上前去,一看,啊—— 一条大章鱼,妫回忆说,正是它,前些天把我吓昏过去的那条章鱼。我那个从小就不乏胆量的堂妹,此时被一种含有复杂意味的流水冲撞得难以自控,她一个箭步扑了过去,躺在滩边的那条章鱼就被掐住了。十三少爷记得,黑眼仔竟连挣扎一下也没有,犹如一把缆索似的软溜溜任由妫双手抓住往滩上拖。妫肯定是得意自己此刻的胜利了。十三少爷听到妫喘着粗气对他吆喝,来呀,把这鬼东西拖上来晒鱼干!过后十三少爷曾嗔怪妫,你是把我当下人使唤了,我可从没这般使唤你。妫于是被十三少爷弄了个哭笑不得,她听到十三少爷干着嗓子尖尖地嚷,放手放手,别伤了它,让它游回海去。妫惊讶自己猝然听话地停止了拖拉,妫终于在十三少爷充满柔情的劝阻下败下阵来。我认出来了,正是那天吓昏你的那条章鱼,可你该知道,如果没有它,我父亲就不会在那天认识你,我们,就没有今天这日子了。妫不能肯定完全是由于十三少爷劝告的缘故,因为她此时蓦地发现这章鱼的两根爪(腕足)被什么东西弄断了,正汩汩淌着蓝色的鲜血,女人特有的软心肠肯定占了上风,我表妹妫于是蹲在一边,用手轻抚了黑眼仔一下,是痛,黑眼仔在微微颤抖,显得软弱无力。站在一旁的十三少爷显然为我表妹妫的听话激动不已,他觉得妫在那头足动物的面前一时手足无措的样子真有点滑稽,但他还是让自己忍住了笑,接着还听从妫的支使砰砰蹿到沙岸上去找什么苦树叶(一种能止血的植物)。我哪认得苦树叶啊?妫听见岸上的十三少爷懵头懵脑地朝她咋呼,妫苦笑了一下,这才省悟自己又一次主仆颠倒了。作为鱼栏主的少爷他肯定是五谷不分哪懂得什么苦树叶。妫轻轻地把痛得蠕动着的章鱼放在一边,便赶忙跑上沙岸去。其实十三少爷的所谓配合几乎等于零,他的手忙脚乱没差是帮倒忙。我能干的表妹妫把一团用嘴嚼得粉碎的苦树叶泥分别敷到黑眼仔的两条断爪上,接着又用不知从哪找来的两块帆布条紧紧缠住。十三少爷至死都不会忘记,妫在做着这些时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模样,还有那条章鱼在接受妫的包扎时痛苦的阵阵痉挛。十三少爷肯定已经不在乎作为婢女的妫对他的又一次支使,他听话地走到妫的身边,两人双双捧着受伤的黑眼仔向水下走去。一切都是那么默契,那么顺理成章,以至过后妫也不晓得自己今天怎么做了件这样的事情。妫其实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的光阴,将注定要属于黑眼仔和眼前的这个小男人,也就是说,在她救活黑眼仔的那一刻起,一个冥冥中的什么纽带已经在他(它)们之间缠绕开来,她再也走不出自己亲手缔造的这个怪圈。

 

                                  7

 

   那天早晨好象是下着雨,海天一式灰白。其实雷州岛是很少欠缺阳光的。不过表妹妫却从来不在乎有没有阳光。她带着十三少爷照样去玩海。彬彬有礼的十三少爷吻别了父亲李鸿浩,正要转身,蓦地发觉屏风后面有个人影晃了一下,认出是穿水红大襟衫的那个女人。懂事的少爷一声不吭,就大步走出了后院。却没在意等在前门的妫,竟然已察觉出他今天脸上那点异样。妫并不急着去探究,她撑着纸伞,直到让他一同走在湿软的海边沙岸上时,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少爷你今晨有事?少爷猛的一个激棱,惊讶地偏过头,掠了妫一眼,妫于是证实了自己的感觉起码不是神经过敏。这样问过了,妫就不紧着追下去,她熟透了少爷的脾性。事实正像妫所预料的一样,稍倾,妫听见低头赶路的十三少爷嗡声嗡气,我见你妈了,在后院。妫突然一怔,那能呢,你是眼花吧?十三少爷从没表现得那么理直气壮,才不呢,我都见过三四次了,可我从不对外人说,你要是不问,我也不说。平时,要是别人说这话,我表妹妫绝对不屑一听的,可现在却是少爷。她忽现感到心头一阵沉重,她宁愿这一次是少爷在逗她。但已听到一边的声音汗津津的像脚下的沙滩,那天,我母亲吵了,很凶,还要父亲把你妈赶出我家,你妈只是跪在一边哭,那阵子,就我父亲和你妈三个。妫曾经告诉我,她在鱼栏主家那么长日子,只一个地方从没去过,便是后院,那是李家的一块祖传禁地,有关那儿的传说太多大玄,也恐怖,我无从考证。不过我姨妈怎么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呢,充其量才一个区区下贱的奶妈,能让一妻五妾的李鸿浩轻易恩赐你这等殊荣么?但当时妫对于男女之间主仆之间的事情完全不懂,她显然是误解了十三少爷那一脸的异样,还有说话的内容,她只是觉得太太把自己母亲骂哭了,可能是母亲不听话乱闯人家后院惹下的,她想改日我得对我妈说说去。妫和我家人都没法知道,自从我姨妈被李鸿浩传讯,走出我家大门后,我姨妈将永远背离了一个穷苦人家媳妇的生活信念,走上了另一条她认为是相当于天堂的道路,她执意要闯开那片神秘莫测的大海,她曾经还满有理由地要说服我家母,她说我不信我注定要熬苦、要穷,我不信别的女人能得到的我得不到。我家母面对妹妹一脸自信十足的神气十分吃惊,她简直认不出眼前的这位胞妹了,也就只好常常躺一边暗自嗟叹,难怪一样父母生百样子女,咳,可不,我和你姨妈原是一对双胞姐妹啊!言下之意是明了的,家母不过是贬其妹妹褒其自己。妫看了十三少爷一眼,妫对少爷阴着的脸色显得不满意,十三少爷于是听到妫不以为然的口吻,不就是到几次后院么,太太要我妈做奶妈,给你家养兄弟,还不给人家一点方便,你妈也太凶了。妫的无知令人啼笑皆非,这注定要她日后付出血的代价,问题是她在那天几乎要遭受鱼栏主管家的恶意惩罚时,终于因为有了十三少爷在一旁的求情而死里逃生。在这个富有的人家里,甚至是做牛作马的下人都清楚,老爷最疼的就是十三少爷一个了,不过却难以理解,老爷怎么肯轻易让这个宝贝少爷随同一个海妹去玩海。好了,我们别理她们大人的事了,妫说着收了伞,很莽撞地让自己和十三少爷站在细雨中。看见少爷还有点躲躲缩缩的样子,妫自己又笑了,怕什么雨,下海还潜水呢。十三少爷很容易就被逗过来了,脸上的肌肉轻松了许多,就除了外衣,就放进伞底下藏着,这次他们没有让人带来遮阳挡雨的帆蓬。一会儿,十三少爷就看见水下的妫在远处朝他招手了。随之跟上去,就感觉得出,入秋后的海水让人特别的舒服,禁不住朝这雨帘下迷茫的海湾啊啊吼了一气。妫有次曾逗笑,少爷别说你敢游到深水去,就是啊啊的吼几下也跟我学不来。十三少爷看来不甘示弱,却尽量说得很洒脱,我不是学不来,我只喜欢这样你懂吗。然后是妫的提议,还是像前些天那样?就见十三少爷很顺从地点了点头,跟着补了一句,不过吃午饭前我要教会你一个字。妫于是让那排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十三少爷在那片咭咭的笑声中感到有点惶然,他听到妫在嘲笑自己说我是小姐么我也要学字么。已读私塾的十三少爷总是很热心,在玩海歇息的当儿,就让妫跟着他在沙滩上学写字。十三少爷用贝壳很有力地深深剜出一个字后,就朝着我表妹妫大声嚷,看看这是你是姓,一个草头“黄”,我们本地人称的大肚黄字。妫就咭咭笑着站一边看,有点惊奇和不太相信,这就是我的姓呀?又问,那你的姓呢,你的姓是什么样子嘛。十三少爷说我的姓在这呢,就又吭唷嘿哟用力剜出一个“李”字来。妫歪着脑瓜左瞧右瞧,但有点不满意了,你哄人哩,让我的姓那么难写,你的那么好写,我就学写你那个好了。十三少爷就呛出一圈眼泪来,这怎么成呢,李是李姓,黄是黄姓,这是祖宗传下的,由不得你自己,怎能爱怎么选就怎么选呢?妫半信半疑,就开始学写她的姓——“黄”字。结果半天下来,不是多腿就是少手,丢三拉四的,直到把一片沙滩画成个鬼画符了,才勉强依葫芦画瓢,写下了她的“黄”字。然而,你是没法理解她下海那么出色绝顶但学写字却是杆面杖吹火,总是第二天一早就忘了个差不多。她就老埋怨,我这姓太难写了,你就让我学写你的姓吧。经数日苦练,终于初见成效能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李”字。我无从考证这个过程的细节,但妫在日后能写的一个字果然是“李”,她同时沾沾自喜和别人解释,知道么,木子即是李,儿子头上长棵树,就是李,还有个讲法是十八个儿子就是李,等等。妫就这么点可爱,这很让人失望。听说十三少爷曾教她写过她的名字,可她到底还是没法学得来。所以我说,“妫”的这个名字是我后来自己取的,我无法知道十三少爷当初教妫认的名字用的是哪个字。除此之外,岛人只有用声音来称呼妫,那便是叫“yui”。我不无遗憾妫怎么就是没法学会写自己的姓名,而偏偏一辈子只记住人家十三少爷的“姓”,她这样做是否别有用心或是什么,这总让我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事实上后来妫的表现证明这位海妹确实愚顽不化,十三少爷的真诚与热情终究一文不值。好在妫质本洁来还洁去始终好汉一条。还不明白么,你这是赶龙虾上山,就象我要你游深水去一样。可十三少爷却即刻反驳,不不,那不一样,你一定能学得很好的,我也能游到深水去的。其实十三少爷在自己响亮的誓言刚刚滑过,就已经让自己充当了言行不一的叛徒又一次退宿了。眼下玩腻了浅水滩后,我表妹妫自然装模作样邀十三少爷游到礁岬那边去,但十三少爷推说自己累了,要歇歇。你先去,十三少爷喘着气说。他总爱来这一手,妫是最清楚不过了,少爷至今仍没有一次敢跟随她游到那边的深水去。妫在心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然后示意少爷上滩歇着,自己就轻轻松松鳗鱼似的朝礁岬那面游去。十三少爷才爬上沙滩,那飘飘洒洒的秋雨就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其实是妫潜入海水中去了,就瞧不见。妫轻快地一个斜插,熟练地在海蚀洞口的左侧停了下来。眼下海底四处静悄悄的,与湾面上的情形相差甚远,三几条色彩各异的蝴蝶鱼,懒洋洋的舞动在那颗高大的黄色珊瑚树间,令人产生一派舒缓延宕的感觉。妫在后面的回忆中记得,眼前这样的状况几乎很少,那个熟悉的海蚀洞已没了往日熟悉的影子,看来是黑眼仔今天等不及她了,出去游逛了。妫有点失望,她把一旁的那块珊瑚丛移向洞口,她必须让它知道自己曾来找过它了。正待转过身,便听到黄色珊瑚树后传来一声怪嚣,妫吓了一跳,赶紧让自己伏了下来。妫于是看见一种极熟悉的颜色,不错,是黑眼仔,在不远的一座礁逢处,黑眼仔正用它仅有的六条腕足,死死缠住一具庞然大物。妫说我当时并不认识那就是双曼公鱼,因为这鱼的形状不像别的鱼那种纺锤的样子,它有点像一条削了四边的龙眼木舵把,齐头齐尾又长又方,一身子全是绿绿发黑的鳞片,都银元般大,整个儿鬼头鬼脑奇形怪状。那鱼肯定是受不了黑眼仔六条大吸盘的纠缠,头角上本来很小的一双眼睛睁得快要凸裂出来了,露着白板大牙的鹦鹉嘴,像狂啸的虎口,绝望地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叫。我们雷州岛的海佬是向来敬重双曼公的,它学名叫蓝鹦嘴鱼。双曼公与人为善行动迟缓从不主动攻击别的对象,但它头部浅绿腰间淡红无论色彩或外形都古里古怪,海佬们千百年来都称它神鱼,从不敢去捕捉它,更不敢无礼食用。妫在后来听大人说过,谁要是捕捉双曼公谁就得遭殃。就暗自庆幸,好在那次没帮黑眼仔围捕双曼公。其实她只是想看看,黑眼仔是怎样对付这比自己要庞大十倍以上的对手的,仅此而已。妫于是惊呆了——黑眼仔两根锚一般的腕足紧紧趴在礁缝间,余下的四根腕足已经把双曼公缠匝得嘎嘎发响,黑眼仔每狠劲以一下,双曼公挣扎的尾鳍就把周围的海水打出一片粉碎,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哀鸣。直到双曼公像漏气的皮球没了声息,妫见黑眼仔像一直玩弄嘴边猎物的恶虎,这才松开腕足,大大方方地让对方搁到礁台上,待舒清了刚才的一肚子闷气,灰色的身子就闪电般红了。妫知道,黑眼仔每次开心的时刻,就变出这种颜色,其实没谁知道章鱼才真正是变色龙,妫曾反复说,黑眼仔可以在喜怒哀乐的不同场合,变出种种颜色来,但大多数情形是乔装打扮,对付敌人的,只有这种红颜色,才是它为自己得意表现出来的。妫当然对黑眼仔的这些手法熟悉得很。就见披一身红晕的黑眼仔,几乎近似疯狂地张开那大鹦鹉般钩形的嘴巴,一个轻扑,奄奄一息的双曼公立时被对手撕开,便有漫天的鲜红洇染开来,一下子就把周围的海水涂了个血红,瞬间,连同黑眼仔一齐淹没。待那血水流过,妫见黑眼仔的头部好像罩了一块棉被样的东西,其实是撕裂的双曼公那一半已被塞进章鱼的胃囊中,完全可以从妫一直惊恐的神色中感受得出,黑眼仔的本领是多么的奇大无比。原来,章鱼家族所获得的“海底恶魔”的称号并不是用来吓唬孩子的。行家们曾测出,大章鱼的一根腕足,其吸盘可达二万多个,吸力约为四万多公斤,可见一旦落到其手的猎物,要挣脱它的罗网谈何容易。而当章鱼把对方“拥抱”得气绝时,那鹦鹉嘴不过才轻轻吻上一口,含有毒素的唾液早已注入对方的躯体,即使是死硬派,也经受不住那即刻发作的沉沉昏迷,任其为所欲为随意宰割了。妫就多次见黑眼仔用利嘴把一只只坚如石头的大老虎蟹外壳嚯地抠开,将整个猎物活生生吞下去或把大块大块的肉从骨头头上撕裂开来的情景。妫曾经很为自己一次次大大饱眼福所激动。十三少爷记得,那天妫特意从礁岬那边游回来,砰砰赶上沙滩要拉少爷潜进水下看热闹,只是被十三少爷倦怠地拒绝了。妫记得自己那是头一次对十三少爷发的一通火。妫说你羞不羞学一世游泳还是不敢下深水,你这么贪生怕死算什么屁男人,妫一气之下把十三少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十三少爷只让自己的一副微笑就对付完了我表妹妫的恶作剧。所以妫只好悻悻地独自再回到那角海底去。十三少爷听到上岸后的妫还绘声绘色地说,假如你真的亲眼看看黑眼仔吃食,你没吓得半死才怪。妫要十三少爷记住自己的一个比喻,黑眼仔的嘴巴就你家的收缴码头鱼货时的那只高高鱼桶,几多鱼虾都填不满。妫显然是对黑眼仔的骁勇无比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蹲在一边的妫这时才感到自己的眼睛已不起作用,她晓得这是聪明的黑眼仔的又一杰作——制造出眼前这天下的漆黑,它是在防备自己吞食双曼公的当儿横遭一旁的不测。而在这片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优哉悠哉地品尝一顿美味佳肴当又是黑眼仔的一种怪癖了。妫记得,自己是等到那片漆黑清朗之后,才出现在黑眼仔身旁的。妫的到来陡地让黑眼仔湖绿的胴体变成了红色,它显然是酒足饭饱醉翁一个了,举起的腕足分明有点笨拙,妫知道这并不妨碍她(它)们之间的逗乐,假使哪个倒霉鬼再撞到嘴边,我的黑眼仔会照吃不误同样不吐骨头的,妫很得意地回忆着。于是妫拢上前去,用手轻轻拍了拍黑眼仔的脑袋,便见黑眼仔浑身换成了白驼色,同时搭出一根腕足,懒洋洋的让妫的手牵着,跟着舞动其余腕足,在妫的一个示意之下,紧跟着浮出了海面。妫当即瞅见,刚才还水桶般粗大滚圆的黑眼仔,此刻已轻盈了许多,妫对黑眼仔这一特殊的本领一直迷惑不解,她想不通这家伙简直是变戏法,才吞进那么一大堆的东西怎么摇几下身子就越来越小了呢。后来我才从研究鱼类的那位专家朋友口中得知,章鱼这一手确实厉害,朋友作了个很形象的比喻:那该死的东西消化机能就像一部灌满强酸溶液的机器,能把填进去的任何食物几秒钟内腐蚀、溶化。与其他时候一样,人的残忍让妫人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爱好——妫在和黑眼仔劈波折浪的同时,已经将双手拢成一个圆圈,那圆圈只有碗口般大小,妫要考验黑眼仔是否还一如既往和自己友好,妫总是选择在黑眼仔一场大量进食之后使用这种游戏,妫知道让大腹便便的黑眼仔将自己缩成碗口般细长,通过她的关卡,那是唯一折磨黑眼仔的方式了,但不知对方是否晓得。其实妫不该用爱与恨成正比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伙伴”,这使她在日后一直深深内疚不已。然而她坦诚,她说我每次见了黑眼仔,总在喜欢它的同时讨厌它你说怪不怪,平日没见它时就特别想见它,但见了它后就想离开它,不过说真的,若是要我十天八日不和它在一块儿,我恐怕就憋死了。妫在说起这些时总是很动情,那不轻易见到的眼泪已不知不觉间滑落下来。我至今仍然无法知道,妫是怎么和黑眼仔玩在一起死活不分的。听说你妹妹(家母总爱这样对我称呼妫)是听了十三少爷的那番话,才把那曾吓昏过自己的魔鬼救下来的。家母似乎十分知情地告诉我,好像我对其中的原因一点也不曾了解似的。我说当然,所以十三少爷至死不认为,“妫你该知道,若没有我父亲我就不会认识你,我们就没今儿个日子”。要知道那时妫是把认出的黑眼仔当仇敌的,那熊熊的复仇烈火面对着一条奄奄一息的受难猎物,是太轻易可以一口吞    噬使之化为灰烬的了。然而妫就在哪一刻背叛了自己,她用极虔诚的热情,舍命拯救了仇敌。随之而来,那出没有序幕和尾声的敌友之恋长剧,就在这海湾里历演不衰了。十三少爷记得,翌日他们再次来到这滩边时,昨天被妫救活至今还有帆布缠着两条断足的章鱼,已经静静地候在一边了,见他们到来后,一副懂事孩子的模样,高高蠕动了一下身子,跟着那酱黑的身子倏地变成一派西洋红。十三少爷于是听到妫惊讶地叫了一声,就见她连忙蹲下身去,双手轻轻托起那变成西洋红的黑眼仔,黑眼仔拼命蠕动着那健全的六条腕足,全身继续一下一下地从西洋红变成酱紫色,又从酱紫色变成西洋红。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妫才懂得黑眼仔总在激动兴奋的时刻,就用这套方式表达。但十三少爷那时肯定没想到,此后妫每次下海,将会把一半的时间奉献给黑眼仔,而且妫与黑眼仔之间的默契已经构成一方莫测的魔海,横亘在自己的面前,让他永远无法游得过去,也就决定他日后将要付出了自己应有的代价。其实此刻,已被那股歹毒念头支配下的我表妹妫,正在得意自己这双手拢成的碗口形圆圈。于是妫就把这圆圈搁到水面上。妫说她首先见黑眼仔浑身驼白,跟着是黑眼仔的腕足一根根探进来,那腕足此刻已憋成一片铁锈色了。妫于是暗自笑了,妫晓得那是黑眼仔痛苦时的颜色,妫开始感到一股无比快乐的颤栗正从自己的双手间电流般传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只是远在沙滩的十三少爷难以听到她那挣扎着发出的轻轻吟哦,那可能是妫平日最为快活的一刻了。黑眼仔咬着牙关拼命改变自己的体形、再小、再小,强忍住因胃囊中撑得鼓凸而相当挤迫的痛苦,扭曲、伸延着躯肢,艰难迟缓却是以即使是武士道也难以支撑的意志,顺从乖巧地从我表妹妫的两手构成的圆圈中穿了过去。妫记得,这次黑眼仔的躯肢肯定比平日要长出数十倍,妫在此刻让自己感动地嚎叫起来。十三少爷这下可是听得真真切切,即使是隐隐的还夹着几许秋风细雨的嘈杂,但十三少爷真的是听到了。妫这时当然没空照顾沙滩上那位少爷的一副惶惑,妫只是让自己的嚎叫继续在海湾里横冲直撞。所以,直到妫一边捋着水滴滴的发辫一边踩上沙滩来时,十三少爷仍对我表妹妫制造的那串声音耿耿于怀。妫只微微地摇头笑了笑,妫说你问那是欢喜还是痛苦呀,我怎么说得清楚,你问我我还不知道问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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