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潜龙在渊

这是共和国历史的非常时期，也是国家社会生活进程被扭转到歧路的时期，这个时期叫“文化大革命”。

终于，因“运动”改变而被辞退的李良辉盼到了回家团聚的一天。但他和家人都没一点欣喜的感觉。是的，本来，全家就该好好在一块生活的，却偏偏一夜间被那些当权者人为地分开，剥夺了一个工人上班做工的权利；而父亲又因蒙受不白之冤，至今仍未“脱帽”，每月还得三天两日被拉去批斗、游街，当作运动斗争的“活靶子”……这些，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呢？

李良辉已经回来半个多月，工厂那边还没有什么表示，不用上班，也不说调换什么单位，让人在家空等着。李良辉每天闷得发慌。

有个傍晚，妻子卢荣娟做工回来，见丈夫在用刀破着一条青竹，觉得奇怪，便问：“你要织什么？”

丈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吱声，继续破他的青竹。很快，一副用作挑砖块用的“砖笠”就做成了。卢荣娟仍然不解：“怎么扎起砖笠啦，家里不是还有两副么？”

李良辉这才直接了当：“我要！”

“你要？你也去挑砖？”

李良辉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来，原在建筑工地上做工的妻子已没活儿干了，后来托人在沿江码头找到一份挑砖块的活儿。那是从停在河边的运砖船上，把砖挑到沿江路的岸上来，说好了每挑１００块砖可得５分钱。卢荣娟这段日子从早到晚，就忙着干这份活计。李良辉见妻子整天累死累活的，而自己“失业”在家，倒不如到码头上帮她一把。

李良辉后来在谈到当时的想法时说：那时候，自己没工做，心想要是能自己办个刀厂就好了，不但夫妻俩有工做，还可以帮很多人找到工做，那有多好！当时，想法很简单，只想有工做有饭吃就行了。一个人没事情干，多闷。而我，那时３０多岁了，只有一门破手艺，但也不给你机会，心里别说有多苦了。

当今日，李良辉拥有自己的“中国菜刀中心”，不但解决了全家人的“做工”问题，还为数百个家庭的成员安置就业，从业人员来自全国１０多个省市，且不说为国家每年创造多少财富。光就这点来说，我想他也是值得欣慰的了。

这时候，卢荣娟才晓得丈夫的用意，原来他是赶着做砖笠。要和我一齐上码头挑砖！她理解丈夫，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又特别有男子汉的自尊心，他不可能坐在家里，靠女人干活来养自己。他既然决定了，就由着他好了。所以，这一次，卢荣娟没有阻止他。她只是想不明白，丈夫这么一个技术骨干，小刀厂为什么不看重他，不让他上班，害得他没事干，要随自己的女人干力气活，这不是白白浪费人力么？只是，让她不明白的事情，更多的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早早起床，忙完了家务活，就匆匆赶到沿江码头，开始了一天的挑砖工作。

天天如是，早出晚归。马死落地行，逼出来的啊！

这样大约过去十多天。这晚收工回家时，小刀厂一位工友找到家里来，转告李良辉，领导让他明早回单位去。

还是那位满嘴胡子的最大领导，还是那位管组织的领导，还是在上次谈话的会议室，只是最大的领导在努力做出一副笑意，对李良辉说：“经过对你的教育改造，从今日起，我们欢迎你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就这么简单，一如两年多前被“赶”下农村去一样，就凭领导这么一句话，李良辉，又回到了阳江县地方国营季芙小刀厂（原阳江小刀生产合作社）。

不过，他原来所担任的车间主任职务，没了，他只能回到头一天进生产合作社时的岗位，重新从一名普通工人做起。

但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又可以和自己喜爱的“铁器”混在一起！重操旧业，就像一尾离开水的鱼儿，再次回到水中，没什么比得上这个令李良辉感到激动和喜悦的了！

这时的阳江县地方国营季芙小刀厂，由于梁季芙名师在１９６１年去世，而以他名字起名的小刀厂有些异议，已从年初更改为“阳江县地方国营小刀厂”。小刀厂以专门生产“阳江牌”各式小刀为主，属中、低档产品。但工艺和质量比以往明显提高，部分产品使用“钻石牌”商标出口，颇受外商欢迎。因此，阳江小刀的生产，也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凡是到阳江视察或经过本地的中央、省、地各级领导同志，都亲临该厂参观指导。从１９６５年起，经上级有关部门指定，该厂为对外开放单位，仅去年一年，就有百多位专家、学者前来参观考察。阳江小刀厂，已成为国内规模较大、声誉较高的刀具生产厂之一。

此时的小刀厂，已迅速发展到６００多人，厂房面积由原来的２００多平方米扩大到２０００多平方米，还拥有一批机械设备。李良辉虽然身为一名普通工人，但看到自己奋斗经年的厂子不断壮大，心里也热乎乎的。他默默告诫自己，要更加珍惜这份工作和机会，继续做出成绩，为振兴家乡的刀具业发光发热。

然而，这时全国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大动乱局面席卷祖国各地，学校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大串连，造反派冲击文教、党政机关乃至社会的各个领域，对他们认定的所谓“封、资、修”事物进行大破坏，批斗、抄家、殴打逐步升级，两派或多派势力互相开枪残杀，全国山河一片“血红”……至是年１１月，运动烈火从原定的文教和党政机关，烧向工厂和农村，全国动乱又一次升级！此后，“文化大革命”的祸水，导致全国上下无以数计的工矿企业停工停产，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之中。

阳江县地方国营小刀厂，自然也不能幸免。

李良辉弄不明白，昨天，仍和造反派一起拥抱喊口号的厂里领导，今天一早进厂，便见他们被造反派捆绑起来，戴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叛徒、特务、工贼”等高帽在游街示众；原来负责生产管理的干部，则被迫“靠边站”，不久后也被打倒了。很快，他的那些工友，有很多擅自离开岗位，去“闹革命”或者参加武斗去了，剩下的部分职工，像无头苍蝇一般，随心所欲地“上班”，也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刀厂生产，陷入半停工停产状态。

李良辉还得坚持上班。由父亲株连的四类分子子女“头衔”，始终重重地压着他，其他几个要好的工友，也因政治底子不那么红，而同时被剥夺“闹革命”的权利，所以，他们只好躲在一边干活儿。

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被“剥夺”了。被造反派管制下的小刀厂，到处刷上红色的巨幅毛主席语录，印上毛泽东头像，要搞所谓“红海洋”。每天上午一上班，先不开始工作，而是大家集中一起，搞一个小时“雷打不动”的“天天读”（读毛主席的红宝书），翻来复去地背诵“老三篇”，还搞什么“早请示，晚汇报”，工友们一个个争着学跳“忠字舞”……

李良辉迷惘了。这个文化不高，一心钻研技术，埋头做自己“小刀”的工人，在这一派乱哄哄的形势下，一时真的分不清是非曲直。

向来安份守己的李良辉，唯有随大流，得过且过熬日子。他不敢也不可能钻研自己的技术，因为，眼下动荡不安的环境，加上他戴着的另类帽子，都逼使他“夹着尾巴做人”。他实在担怕下放农村改造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小刀厂在“闹革命”，不促生产，小刀生产几近瘫痪，因而，工人工资也就发不出了。

但一家人的日子还得过。由于“文革”运动的冲击，农业生产同时受到很大的影响，粮食供应十分紧张，原有的定粮根本无法供给，加上还有吃“黑市粮”的，这家子的吃饭问题又一次面临窘境。

仍然得靠妻子在外做零散工挣点米饭钱，可是，外面到处乱纷纷的，学生无法上学，工人无心做工，农民也不在田地干活，哪儿去找工作做，哪儿可以挣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