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铁匠以铁铸志

从此，陈师傅的打铁铺，多了一个学徒。

走出两年学堂苦读的束缚，李良辉一时快活得像个自由飞翔的小鸟。但他哪里晓得，自己将永远告别了学堂的日子，正式踏上艰苦漫长的人生之路了。

陈师傅在行当里，是出名的严师。凡从他那儿学过手艺的徒弟，一提起师傅的姓来，就肃然起敬。他带出的徒弟，日后一个个都精于此道，活儿出色。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兴许就是这个道理。

１２岁的李良辉，身子高挑，却显得过分清瘦，手和脚都瘦条条的，因而力气也小。但做为打铁匠，吃的就是抡锤子力气的饭。所以，陈师傅并没因为李良辉个子瘦小，就减轻对他的锤炼，反而一切都是正正经经按一个成年打铁匠的要求进行的。

所有粗重活都得首先学会。

先去乡下买炭，买了炭自己一人挑回来。七八十斤炭，走３０多里路，一路走，一路歇，小小的人儿，咬紧牙关挑着，午饭也没得吃，渴了便喝几口山沟水。傍晚回到城里，一双脚底的血泡全破了，痛得直钻心，也不敢歇息一下，就立即把干炭和上泥浆，拌完泥炭，又得一一晾开，以备师傅明天一早使用。做完了这些活儿，师傅还没收工，就叫你过来帮手拉风箱。那时，还没有什么鼓风机，铁炉里的炭火全靠人工手拉风箱鼓风。李良辉力气小，人家大人单手拉的，他用上双手还不够，还得靠扎着马步用双脚帮忙，没拉多久，就全身的力气都跑光了似的，累得人站都站不稳……

天完全黑下来时，师傅才开始停下手上的铁锤，但徒弟是不能停的，师傅打出来的刀，还得安柄、挫口……活儿总是多到做不完似的。

这样大半年日子过去，师傅才正式让李良辉摸上一下铁锤，学习举锤打刀。

说是学打刀，其实还差得远呢，充其量只是让徒弟练习臂力，在铁砧上摆上一块烧红的铁块，要你先能把它锤扁。

真正到学习打菜刀，是到第二年夏天的事。

盛夏的的铁铺，简直是个蒸笼，铁匠得守住那炉熊熊烈火，面对烧红的铁，抡起重重的铁锤用力敲打，想想这活儿就汗流满脸。李良辉赤着膊，双手挥起高高的铁锤，吭唷吭唷地一下一下锤打着。师傅就在自己的对面，师傅也同样汗如雨下，同样和徒弟一样，一五一十地认真打铁。他不大爱用话儿直说出干活的要领，而是要徒弟心明眼快，自己动脑子望、问、做，迫使跟他学艺的徒弟，多比别人用心机，用功夫。李良辉记得，当时，师傅一干起活儿，就只是嘴里呼着“吭唷吭唷”的打铁号子，有时干了一天活，也不多说一句话。

为了学艺，李良辉再苦再累，也不敢在师傅面前怠慢过，更没敢顶撞过与自己一齐学艺的师兄。他时时记住母亲在送他来当学徒时说的那句话：“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干力气活要舍得吃苦，力气是不值钱的，睡一觉第二天又回来了。”

是的，只要能学一门手艺傍身，日后就能过日子了。所以，李良辉干活从不吝啬力气。这使陈师傅在心里暗自满意，虽然平时对他的要求很严格，但一些小事也就自然不计较他了。

然而，没想到有一天，陈师傅让李良辉和他的师兄一道打小刀时，他却迟迟不肯走近火炉。

陈师傅见了，大喝一声：“阿辉，开工了！”

李良辉仍然赌气地立在一边，动也不动。

陈师傅一时火气冒了上来，心想兴许是平时放宽了他的管束，娇惯他了，便再喝了一声：“你怎么啦，不想干了？”

李良辉才慢吞吞地踱过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竟然当着师傅的面顶撞说：

“不干就不干，打这小刀，赚昧良心钱，丢人！”

陈师傅不知带出了多少徒弟，这可是第一个徒弟敢顶撞他。但他还是忍住了火气，他深知这个徒弟的脾性，这小子可从来不敢做错事，更不说会当面顶撞师傅，他眼下发脾气，肯定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果然被师傅猜中。

这时，师兄连忙走上前来，为李良辉讲情：“是这样的，这些天，阿辉见我们做的小刀，是给别人刮鸦片膏用的，心里不高兴。”

原来，这段日子，李良辉才发觉，他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小刀，只是供那些吸鸦片的人，用作刮鸦片膏的工具。他从父母那儿得知，这些吸鸦片的人，没钱吸就去偷去抢，害人害己。“这样做小刀，有什么用，我不学了！”李良辉和师兄气愤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师兄听了，对他的想法表示同情，但劝告他说：“这话千万别跟师傅讲，你学到手艺，日后再打别的刀呀剪呀，也好嘛。”没想到，这家伙就是认死理，可不，千叮万嘱叫他别在师傅面前表露出来，但他就是不听。师兄一时急得对他干瞪眼，李良辉却没理会。所以，眼下师兄只好向师傅求情了。

陈师傅这下却出奇的平静，接下来，他竟然不再训斥这位小徒弟，他只是蹲到一边，抽起那根水烟筒，瞬间，浓浓的烟雾便缭袅在草棚子间，盖住了那个干瘦的小老头。

半响，那边便传来了李良辉和师兄叮当叮当的铁锤声。

蹲在一边的小老头，重重地咳了一下，长叹了一声：“阿辉，你这孩子，有骨气，我没看错你……”

收工时分，陈师傅把李良辉叫到一边，顺手递过一条水布让他擦擦汗。看着一天下来仍铁青着脸干活的小徒弟，陈师傅百感交集地说：“师傅不怪你，你人虽幼小，心比我老成。这世道，我们这些打铁佬，只求两餐，身不由己啊！若你是造剑造枪的，也管不了他人是拿去杀好人或坏人，何况这区区小刀？谁要买我的刀，我都卖，我们管不了人家买回去干什么用。日后，你就一门子心思学手艺行了，别犯傻啦……”

李良辉一把擦过汗，却始终不让步，气忿忿地说：“我学手艺，就做有利百姓的事，日后，顶多我就打菜刀好了！”

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仍然态度硬梆梆的。

师傅只好顺着下台阶，敷衍道：“那好，不过，你眼下还得乖乖跟我学手艺，日后，你要做，就做你的菜刀吧！”

或许从那天开始，李良辉就立下了只做菜刀的志向，要做自己认为“有利百姓的事”。

其实，李良辉当时的想法，很有正义感，但也不乏幼稚。正如师傅所说，什么样的工具，都既可以利人，也可以害人，关键是取决于使用这把工具的人，取决于这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但我们从当时１３岁的李良辉思想行为来说，也着实让人感到几分可爱可亲。作为一个家苦人家的孩子，李良辉从小就品行端正，志存高远，富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直到今天，李良辉这些与生俱来的好品格，仍然一点也不改变。

或许，这与他今日能拥有如此成就，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