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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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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家叫我“乞儿仔”
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
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栾布
李冠玉3岁那年,一场来势汹猛的流行疟疾,一夜之间把榕树下村卷入无比恐怖的死亡之乡,前后不到一个月,100多人的村子,先后抬出20多具尸体上山,有两户人家甚至无人存活。终日惶惶之下,父母急急带领李冠玉兄弟们,逃到五六里外的上角西村躲避。
从此,李冠玉一家便在上角西村寄居下来。
村人把他们看作“外来户”,李冠玉一家在人家的地盘里是没地位的。村里大族是谭姓,李姓只有几户人家。乡村中普通存在姓氏宗族歧视,小姓人家自然少不了受大姓欺负。父亲连求带乞,觅得一块水塘边角地,搭了间茅草棚,便算是一个新家了。
随后20多年,以至李冠玉结婚,李冠玉一家在上角西村只有这巴掌般大的“祖屋”,上角西村小姓的李冠玉一家,只有这一被村人“施舍”的财产,尽管父亲后来把草棚拆了改建过两次,但占地仍然只有12平方米。
这12平方米小屋,全家5口人也只能放一张床。做饭在床头前,用三块石头垒出一个灶,就当作厨房了。平日养猪狗鸡,每到夜晚,也得把这些禽畜圈进屋里。也就是说,一家人睡觉做饭连同猪狗鸡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以至成人后的李冠玉,仍然和父母睡在一个地方,只是不同一张床罢了。李冠玉说:我13岁前,一直是和父母睡一张床的,后来就织一块竹笪,当作我的活动床,晚上铺在猪鸡的旁边睡觉,早上再收起来,一直熬到我结婚时为止。
笔者在采访李董期间,曾让他带我去走访他的老家上角西村。在村子的西南面,一口干涸的小池塘旁边,李冠玉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指着那边一间破旧的泥砖瓦房,平静地说:“那就是我家”。
顺着李冠玉手指的方面,笔者看到的是开着两个大门的一直排房子,没有左右厢房,也没有厨房,甚至没有一般房子飘出的滴水屋檐。房子是用泥坯垒起来外加瓦面盖顶,十分简陋。因为多年来没人居住和风雨侵蚀的缘故,右侧那间已塌了半个屋顶和一大角外墙。似乎随时都会倾倒下来,显然是一座危房了。
这时,又听到李冠玉在一旁强调说:“只是右边这间房子才是我的,左边的这间是别人的”。也就是说,那一座已崩塌的房间,(后修复,留作纪念)才是李冠玉的家。尽管笔者之前已听他说过这12平方米祖屋的故事,但今日亲眼所见,仍然比想象中的要“寒碜”得多,让人的神经受到很大震撼。要知道,李冠玉3岁后在此居住,乃至结婚生子,直到1977年第二个孩子出生,才另建一座一厅一房新瓦房,算起来,在这12平方米陋室里,李冠玉一住就是25年。
看看,这或许称得上80年代前中国农民生活现状的一个缩影。假若没有后来的改革开放,李冠玉们的居住状况,还要窘迫到何种地步?!
“你很难想象吧?”李董显然发觉笔者的惊愕表情,接着说,“这10多平方米小屋,是我一家人20多年睡觉、做饭、养猪养鸡都在一起的地方。其实家里一直没什么东西摆放,所谓清贫如洗,家徒四壁就是。说来你难以相信,那时家里穷得连碗也只是一人一只,连那把用了多年的粥壳(饭勺),也是我从海边捡回的一只螺壳,装上柄当勺子使用的……”李冠玉反复强调:虽然我是个“解放牌”,见证了新中国成立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全过程,国家的每一场运动,每一次改革,我都亲身经历,但你知道,我们民族虽然解放了,自立了,但在改革开放之前,还真的是“一穷二白”,一个国家如此,而我作为平民百姓,也难以逃脱这种命运罢了。
笔者在《惠阳县志》第二十七篇的《扶贫》一节中看到这样的记述:“建国初期,惠阳人民生活仍十分困难。1949—1952年,政府组织广大贫苦农民开荒种田,渡过饥荒,并发放生产农贷、免利贷、社会救济粮、救济粟粉等。对城镇失业、半失业的工人和贫苦农民,政府连续发放临时救济,对生活无依靠的孤老残幼实行长期供给,经常安排城镇有劳动能力的无业居民临时参加市政建设,实行以工代赈,或介绍到惠州、博罗等地的企事业单位和驻军单位临时就业,以减少国家的救济开支。1953—1957年,政府在农村组织了329个生产渡荒委员会,发动农民进行创业生产,组织了打猎、捕鱼、砍柴和合作烧炭等集体生产”。
县志的很多笔墨,都用在救济赈灾“渡荒”方面。那些年月,这儿农村抗击自然灾害能力还很差,惠阳又是广东最多台风影响的地区,据惠阳县志载:影响广东的台风约占全国的60%,而影响惠阳的台风约占广东的50%,几乎每年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风灾、水灾、旱灾、虫灾影响,农业生产时常歉收,群众生活一直依靠政府“救济”解决。
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难以支撑,自小就懂事的李冠玉,很早就学会讨生活,帮把家庭。在李冠玉的记忆中,6岁起,他就充当一个“小乞丐”的角色,每年春头年尾,青黄不接时,就要到外面讨饭度荒。
其实并非每个家庭都是如此遭遇。李冠玉也多次提及:主要是我父亲缺少家庭责任,人不够吃苦勤恳,对子女关心太少,所以,在我成长中便历尽艰辛,比别人多吃苦。当然,还包括外部很多因素。但在今日来说,这都成了我人生中的一笔精神财富,我想要是没有前面这段艰难曲折,兴许我会是别的样子呢。
在今日李家豪华的别墅里,我们一边品尝着功夫茶,一边静静地倾听着李冠玉略带几分苦涩的忆述,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是合作化时期,我们村子很穷,我家又是全村最穷的一户,靠吃救济也吃不饱,每到早春二三月,家里经常要断炊。我就提个篮子,到别的村子要饭,因为本村人大家碍于面子,人家送给你一次就不好意思要第二次,你总不能老在人家门口晃荡呀,那样人家会讨厌你。所以,要到别的村子去,或到霞涌海边的渔民家里去,甚至涉半腰深的水,到渔船边向人家要。所以那时人家叫我做“乞儿仔”。
最幸运的,是能遇上人家婚嫁摆酒,这样总会讨到好些残羹剩菜回来。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个比较好的“门路”,那就是在附近一个驻军的营房边,捡拾部队食堂垃圾桶里的剩饭剩菜。但你知道,部队讲究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传统,在食物方面是不允许浪费的,所以每天剩下的东西总是很少。有时是一些烂菜头烂萝卜,有时有一块半块的馒头,尽管这样,我已经很高兴很满足了,拿回家里,全家人都会欢喜一场的,母亲也夸我懂事会帮手。我每隔一两天,就偷偷摸摸进入那里面,总担心被人发现。可不,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就没了。因为部队是边防驻军,那儿是军事重地,是不允许地方群众进入的。有次当我收起剩饭准备离开时,正好被一位解放军战士发觉了,他把我领进一间有很多领导坐在一起的屋子,细心询问我的情况,当了解清楚我只是一个来“找吃的”孩子时,他们很宽容,也很同情,塞给我四五个馒头,还送了一小袋三四斤的面粉,说是拿回去给家人吃,又叮嘱我日后不能再来了,这儿是军事禁地,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
让我最痛苦最伤心的一次,就是在霞涌一户渔民家遭受的欺负。那家人有几个儿子,都是下海捕鱼的,吃的是国家每月定期供应的渔业粮。那天是中秋节,渔船都回港了,他们家人早早就煮好晚饭,摆上月饼芋头,在门前风风光光地吃。我便上前问人家要一碗,没想那家人的媳妇见我衣服又烂又脏,捂着鼻子说:臭死了,臭死了,快走开。接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气愤愤地冲了出来,把我三几下拖到街上,随之吆喝一声,只见他家的大狗汪汪地向我扑来,我躲闪不及,左手臂上被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我忍着痛,拼命逃走,但他家的狗还跟着后面追。我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什么地方了,看看四下没人,便坐下来放声大哭……那一幕情景,后来很多电影也有见过,但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是穷人孩子在地主恶霸面前受欺负,而我,当时是一个新中国的儿童啊,我们是同一个阶级的兄弟姐妹啊,用这种手段对待一个穷家孩子,说得过去吗?我那时气愤至极,握住拳头暗暗发誓:日后长大了,我也要下渔船,也要挣到国家供应的粮食,也要吃大鱼大肉……
说到这儿,李冠玉却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显然也为自己孩提时的“志气”感动了——
那是当时一个七八岁孩子自我安慰的想法。不过我确实很小就立下决心:做人要勤奋,要学好一两门手艺,争取日后有出息。老实说,我后来没读多少书,文化低,就是因为我自小就认定光识几个字比不上学手艺有用,所以我日后真的学会了厨艺、学会了杀猪、学会了做家具、学会了建筑等技术,我就想靠真本事来改变自己一家的生活。
其实,就是小孩子,也都是要面子的,有哪个孩子愿意到别人家面前伸手要饭?要是家里日子过得下去,像我这么有志气的人,肯定打死也不干。但当时没多想,也从不跟父母耍脾气,是自己觉得要这样做的。那段困难时期,感受最深的只有一个念头:填饱肚子就行,饿不死就行,也就是“活着”吧,你看多可怜。至于那时有什么奢望、目标,比如穿新衣服啦、读书啦、日后做同志啦等等,连想都不敢去想。可能我这样表白,对于一个在社会主义国家成长过来的人来说,未免有点消极,但说真话,当时的生活情形就是这样。
还有两次死过翻生的事,我至死都记得。8岁那年冬天,我妈说是阳历1957年2月初,一个最寒冷的日子。前年我还特地查了县志上的气象记录,得知那年2月11日平均气温只有2.8℃,最低气温0.9℃。那些天,树叶都冻皱了,海边的鱼冻死了,家里没吃的,我便跟着村里一些大的孩子到海边拾冻死鱼。那天,我饿着肚子,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打赤脚,对了,我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脚的,直到17岁那年,才穿上一双布鞋,是一个退伍军人穿烂了的,右脚拇指露在外头的旧军鞋。那天是我们乡下人说的“赶狗都不出门”的大冷天啊。我咬住牙关踩进刺骨的海水里,只捡了10多条小鱼,就挺不住了,只好爬上岸,但没走多远就趴倒了,昏死在海堤边,不省人事。好在同村的一位大叔认出是我,急忙背起我闯进一户人家里,给我灌了一碗姜水,又生火为我取暖,才让我缓过气来。那个大叔后来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冻得全身紫黑了,撬了半天牙齿都撬不开,灌了姜水后好久才呼出热气,要是晚了点就没命了。
还有一次,也是差点被冻死的。那年是10岁吧,快过春节了,家里每到年关就缺粮,邻乡有一大片收成过的番薯地,我知道那儿有些残余在地里的薯块可以“翻拾”,就是用锄头把泥土再翻过来,找出埋藏在地里的零碎薯片,我们乡下叫“翻番薯”。那个地方叫立霞,离家有10多里路,从早到晚,我只是吃了几块薯片充饥,到天黑看不清东西了才回来。没想到,这时气温突然下降,寒风呼啸,尘土滚滚,我穿的衣服很少,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饿,这样还没走一半路,就冻得走不动了,牙齿咬得格格响,双腿无力,就跪倒在山路旁。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在家的母亲发觉变天了,我还没回来,十分焦急,赶来寻找,在半路发现我,连忙把我背了回来,连锄头和番薯也不要了。那晚要不是母亲及时找到,我一定冻死在路上了……
李冠玉回忆至此,便陡然停顿下来,双眼有点湿润。显然,童年的这些为了“找吃的”而差点送掉性命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他沉下脸,执起一边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起来,在我们这个亚热带南方海边地方,有谁相信还会有几次差点被冻死的?皆因那时太穷,一没粮食,二没衣穿,真正是缺衣少吃。再有,同样是我们这样一个有山有海的好地方,当年只靠吃救济甚至逃荒当乞丐,而今却丰衣足食,国富民强,那又因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就因为一个政策不同,体制不同,便发生了翻天覆地地的变化。所以,我们要拥护党的好政策,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