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教我坚强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

                                              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

                                              天厄我以遇，吾享吾道以通之。

                                              天苦我以境，吾乐吾神以畅之。

                                                           ——金　樱

　１９４８年农历十二月廿四，也是刚刚跨入新中国元年的１９４９年１月２２日。拂晓时分，朝霞满天。在粤东惠阳霞涌乡一个叫榕树下的小村子，东头一爿破败的茅草房里，这户李姓人家的媳妇，产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李冠玉。

   李冠玉父亲叫李田，母亲叫刘红。李家之前八代，是从清乾隆年间，躲避战乱，从潮汕一带流落至此的。据族谱考：李冠玉远祖为赫赫有名的“南国客家李氏之祖”——李火德。火德公原名炳凤，号闽海，南宋开禧二年（１２０６）生于福建宁化石壁村，后迁居上杭县胜运里丰朗村。其为人忠信孝义，乐善好施，声名远播。他并非达官显贵，也不是豪杰名士，之所以备受瞩目，皆因他后裔奇多，分布奇广，且名人辈出。

    有关他的故事甚多，《李火德之谜》中有两则故事流传甚广：一是李火德６３岁仍无子嗣，由原配伍氏亲自作媒，续弦邻居陈梅山１９岁女儿，继而陈氏连生三子二女。二是李火德辞世出殡之时，行至半路，突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送殡者只好将灵柩就地停放，回屋暂避。很快雨过天晴，只见停放灵柩的地方陷落，成了一汪水塘，棺木也下沉，微露顶盖。这时地理先生恍然大悟：“此乃天陷坟穴，为之‘螃蟹游湖’，就此建坟，必大吉大利。”又说：“‘游’者主流外，且有水方能游，他日后辈往外，遇水立业，必有所成。”

   李火德后裔果然“螃蟹游湖”，横纵四海，其子孙分布全国各省以及海外多个国家，遇水立业，总有大成。

    至李冠玉此辈，已为李火德公第２６代裔孙。

    然而，据祖上相传，自潮汕迁陟至惠阳霞涌，这一傍海而居的小村落之后，李氏家族八代十辈，却从没出过什么达官贵人，而李冠玉则自称是“三无人员”——无文化学历、无权力靠山、无经济背景。尽管今日自己比父辈多做点事情，也无足挂齿。“我始终认为自己还是个穷孩子，我心水很清。我不为物喜，也不为己悲，平日该怎样穿衣吃饭还是怎样穿衣吃饭，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李冠玉总爱这样表白自己。

    正如“螃蟹游湖”，李氏后人敢于出击，四海为家，选择的这方水土，确实是个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惠州，地处广东省东南部，位于珠江三角洲，南濒南中国海，毗邻香港。从三栋瓦窑岭春秋遗址出土文物说明，在新石器晚期，便有先民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作为粤东重镇，惠州已有１７００多年历史。这儿山灵水秀，人文荟萃，拥有“南粤第一山”的罗浮山，被道教称之为第七洞天，第三十二福地。自古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英雄豪杰为之景仰——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苏轼、刘锡禹、朱熹、屈大均等留下题咏名篇；孙中山、宋庆龄、廖仲恺、何香凝、蒋介石、周恩来、陈毅、林彪等或登临，或度假。惠州西湖更是景色一绝，“中国西湖三十六，唯惠州足并杭州。”北宋绍圣元年（公元１０４９年）大文豪苏东坡谪居惠州，不胜依恋，其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足见惠州在其一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曾留下诸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等脍炙人口的诗词名篇。这儿更是诞生中国近代民主革命著名活动家、国民党左派领袖廖仲恺，中国人民解放军创始人之一、新四军军长叶挺，著名民主革命家邓演达，无产阶级革命家廖承志等人的故乡。事至今日，又成就了李冠玉等一批新世纪中国民营企业家精英。几可印证了７００多年来，李火德后裔“遇水立业，总有大成”之预言，亦可见出这是一方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然而，在尘封的那页历史皱褶里，这儿的“风水”，并没有轻易庇荫过李冠玉一家，以至从会记事的时候起，留在李冠玉脑子里最深刻的，只有两个字：“饿”与“穷”。

    爷爷小时，就是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他生下六个孩子，到头来只留下一个继香灯的男丁，那便是李冠玉的父亲李田。爷爷很小就给地主家做长工了，所以在儿子李田七八岁时，他也让儿子跟着自己，给地主家放牛，以换得一日两顿稀粥活命。而二姑和三叔，都是生下来未满月，就被卖给人家了。二姑被卖给惠东一户人家，三叔被卖到淡水墟，后来又被人“卖猪仔”，失落异乡，至今杳无音讯。

父亲李田老实本份，平日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只顾守着一间烂茅草屋过日子。作为这个家庭的第四个孩子，李冠玉的到来，并没有给父母带来一丝儿的欣喜，因为之前，已有大哥和两个姐姐了，父母已被生活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面对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儿，父亲时常唉声叹气，苦着脸坐在门口抽闷烟。

  有个雨夜，一家人只喝了点水煮薯叶充饥，就早早上床睡觉了。半夜里，被饿醒了的二姐突然呜呜地哭喊起来，一时间把其他两个孩子也吵醒了，三个可怜巴巴的孩子一齐叫着肚子饿，呼天抢地，令人肝肠寸断。待到孩子们饿坏了，哭累了，沉沉睡去了，父亲长叹了一声，对母亲说：“明天，就把阿三卖了吧”！

外面风急雨大，茅屋摇摇欲坠，从破房顶注入的雨水，一个劲地滴进接水的瓦盆中，发出密集的叮咚声，一直让母亲忧心忡忡，无法入睡，此刻，尽管父亲的话语很沉很弱，但母亲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一震：“什么？你又来这馊主意？”

  自从母亲嫁入李家，便一直和家人备受二姑和三叔从小被卖掉，导致骨肉分离的痛苦，所以，她早早就和父亲定下个规矩：日后就是穷死饿死，自己也不能卖儿卖女！在第二个女儿出世后，家里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看看日子难熬，有次父亲随口说了句：要不把这丫头卖了，换几斗米活命吧。这便一下子惹怒了母亲，此后几天没和父亲说话。过后，丈夫再也不敢提及这一话题。但现在，他又提起这个，作为妻子和母亲，她何尝不明白这个中的愁苦滋味？不过，这却是一位传统的能吃大苦扛大难的中国妇女，她总是在软弱无能的丈夫面前挺直腰板，显得比男人还要坚强的模样，支撑着这个一路摇摇晃晃走过来的家。所以，当丈夫又一次触动这一敏感的神经时，妻子便显得十分恼怒。

  “没路走了，要不，全家都会饿死的！”丈夫这次口气很硬。

  “就是饿死，我也不卖自己骨肉！”妻子突然大吼一声，呼地滑下床沿，扯过一顶斗笠，就冲进大雨滂沱的黑夜中……

   次日一早，孩子们醒来时，看到灶台上摆放着一小篮番薯，个个欢喜得好像过年一样，一下子抢了个精光。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母亲连夜冒雨，走了２０多里山路，赶到外婆家讨回来的一点救命粮！

本来，前面三个孩子的日子都这个难熬了，现在，又多了个“抢食”的，这让李田夫妇心头更加沉重。所以，在日后谈到李冠玉出世这一话题时，父亲从来都不忌讳自己当年的想法：这孩子日后早晚得卖掉……

母亲的坚强和爱，让李冠玉在人生的舞台上找到了自己的支点。这是李冠玉至今念念不忘的。

   象传统的中国妇女一样，母亲刘红心地善良，慈悲为怀，尤其敬奉神明，她一心祈望自己的骨肉能健康成长，日后有出息，以壮李家门风。所以，在满月时，母亲十分虔诚地前往清泉寺、三圣宫庙等去祈福起愿；还到观音庙、王爷庙等附近七八间庙堂上契，祈求神灵保佑这第四个孩子。还特地请来邻村的一位算命先生，要给儿子起个好的名字。算命先生依照孩子的生辰八字，掐算了半天，最后神情肃穆地告诫道：“这孩子生于鼠年岁尾，命相寒伧，衣食艰难，得契观音，并配上美玉，祈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庇护，方可逢凶化吉，煞利避害，以求得日后平安富贵……

   这样，李家的第四个孩子，便有了个入契观音的名字——观玉。

   然而，这个叫李观玉的人的命运，日后并没有因为观音菩萨的福荫保佑，带来多少福禄好运。在他屡遭命运的戏弄，一直挣扎在贫穷饥饿的“活命”线上，曾感到生活黯淡无光，渴望靠成人之后走出一条不饿肚子的路子时，他毅然背着父母，擅自更改了名字，叫“冠玉”，按他的说法，是想自己成为“冠军之玉”，做人生最好的一块“玉”，为自己争气，为家族争光。

   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奇怪，按李冠玉所说，就在他改了名字，不再入契观音，不指望观世音庇佑之后的那一年，他竟然被公社抽调到水利工地，第一餐就吃了白米饭。从此，命运开始有了第一次转机，意味着这个放牛娃可以“有饭吃了”。你说这事情玄乎也好，正常也罢，原来命相不佳，指望靠观音菩萨保佑平安富贵，却事与愿违，日子越过越穷；而一朝放弃了神明的庇护，反而修成正果，成了今日富甲一方的大亨，真正大富大贵。对此，真让人对“命运”这东西感到莫名其妙，无所适从。阿弥陀佛！

   不过，李冠玉还是对自己的“命运”作了这样的自圆其说——“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个聋子，你对它大声叫骂都没用。关键还在你自己。说到底，哪有起什么名就有什么命的？还不是后来国家政策好，有党和政府的好领导，有改革开放，我们又把握了好机会，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小冠玉作为家里的第四张小嘴巴，加入李田夫妇“饥饿家族”的行列。也不知道父母怎样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怎样奔波刨食，坚持就是饿死也不卖孩子。然而，命运却用另一种方式播弄了这对贫贱的夫妻——在小冠玉不到一岁的那来，哥哥却因一场大病，没钱医治，眼睁睁看着死在母亲的怀里。再到１９５５年夏，一场１２级大台风袭击惠阳，酿成大水灾，“惠阳洪峰水位达１４．８米，惠州市有３４０８户共１４１２０人受灾”。（《惠阳县志》２０３页）淹死数十人，受灾农田数十万亩。灾后瘟疫盛行，两个姐姐不幸先后染病，虽经人民政府派医疗队抢救，也挽救不了幼小的生命。母亲为此哭干了眼泪，痛苦得半个月说不出话。

  李冠玉后来回忆道：

  “母亲做人很坚强，她始终坚持一个母亲的责任和准则：那就是自己怎样辛苦都不计较，怎样穷都不拿儿女出卖去换钱。但世间的苦难都让她碰上了，人算不如天算，我哥哥和两个姐姐虽然没被卖掉，到头来却被病魔夺走了。以至随后的十年八年，母亲又养育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虽然仍然是贫穷，因为解放初期生活一直很困难，甚至在１９５６年那年天大旱，农作物失收，惠阳地区有很多人逃荒卖孩子（《惠阳县志》载：３月３１日，建国以来罕见的旱灾，使部分地区出现了丢荒、逃荒、卖孩子、卖房子，甚至贫病交迫而自杀等严重事件）。但我家硬是艰难地挺住了，母亲始终不肯出卖自己的骨肉。然而上天无眼，苦难却向我们家伸出另一只魔掌，幼弟在五六岁时又被恶疾先后夺走了。到头来，母亲生下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只留下我和弟妹三人。让晚年的母亲每次和别人提及自己的孩子，都要抹上一把老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听过她老人家埋怨自己命苦。所以我说，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就是教我学会坚强……”

   按说１９４９年１月２２日出生的李冠玉，是和不久后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起到来的，也就是说，再过七八个月，全中国就要解放了，新中国就要诞生，他该称得上是个“解放牌”，他不应经受什么贫苦饥饿才对。但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看到：建国初期人民生活的“一穷二白”，改革开放前所经历的非常岁月，和由此带来的一个民族和个人命运的艰难曲折，都可以在李冠玉和其家人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李冠玉走过的６０年人生旅途，分明镌刻下一个时代和民族的深深络印。

   李冠玉，便是一个和新中国一起跌跌撞撞、起起落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普通中国百姓艰难成长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