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能够诞生并健康成长的密码

 （《解读美国》16）

——熊飞骏

美利坚是在一无所有的基础上，13个主权完全独立的殖民地坐下来“谈”出来的国家，既无先例也没任何权威仲裁，各方利益诉求又大相径庭，国民95%都是农民，文盲占绝大多数。这样的国家能够顺利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更大的奇迹是，这个先天高度贫血的国家居然能够健康成长，在一个世纪内综合国力提升了上百倍，后来居上超越地球村所有强国，成长为GDP第一大国和人类世界的文明灯塔。

美利坚能够诞生并健康成长，不是建立在振奋人心的“正义”目标上，而是各方“妥协”的结果。

一个主要由农民和文盲组成的国家，“正义”显然不是国民关注的主要目标，这样的国民只关注实打实的利益，“自由、平等、博爱”等高大上的蓝图他们玩不来。

美利坚的开国精英，素养和格局也许是一流的，但他们只占国民极少一部分，对国家政策的影响只能靠说服多数人，而不是为多数人做主。一个“谈”出来的国家，大政方针是由“选票”而不是伟人的“雄图大略”决定的，“选票”主要掌握在农民和文盲手里。

美利坚立国之初，多数成年人确然很关注“自由”这个选项，但他们心中的自由涵义只停留在“我种我的地，外人别管我的闲事，别想来我这里征税”和“我的州我做主，中央政府站远点”这个层面。国民心中的“自由”主要是“政府管得越少越好”。

1787年夏天的制宪会议，各方代表经过127天的激烈争吵后，没有谈崩散伙，最终能够制订出《美国宪法》，主要就是“妥协”玩出来的奇迹。

很多华人把制宪会议的成功归于华盛顿的功劳，不知道华盛顿在127天一直保持沉默，前后只说了三句话，内容是关于会议保密的，唯一影响宪法的一句话，是代表签字那天，附和麻萨诸塞代表纳森内尔.葛汉提出的一条修改意见：把“最多每4万人产生一位众议员改为每3万人”。

制宪会议上的最大“妥协”是“康涅狄格妥协案”。

因为国家的大政方针最终由“选票”决定，国会的立法权就摆在第一位，国会代表权的争夺成为各方博弈的重中之中。各州都希望在国会塞进多于他州的代表，使本州的声音在国会更洪亮。大州和小州各有自己的方案，内容针锋相对又特别较真。

麦迪逊设计的“弗吉尼亚方案”（麦迪孙不善言辞由口才一流的州长伦道夫代为宣读）代表大州的利益诉求，主要内容如下：

国会由上下两院组成，下院代表由人民直选产生，上院代表由各州议会提名。各州在两院的代表名额由本州人口决定，实行“比例代表制”，人口多的代表多反之代表少。

弗吉尼亚是当时人口第一大州，本提案符合弗吉尼亚的利益。另外几个人口大州，麻萨诸塞、纽约、宾夕法尼亚自然赞同这一提案。

麦迪逊设计的“比例代表制”，书面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人民主权”，心中的小九九则是维护并拓展弗吉尼亚“祖国”的利益，因为他是弗吉尼亚人。

就算是麦迪逊这样一等一的精英，心中的“利益份量”也远远大于“理想和正义”。

新泽西、特拉华等人口小州，自然坚决反对“弗吉尼亚方案”，按这个搞法，小州在国会中的发言权比大州小得多，国家大政方案都是大州说了算，处处被大州牵着鼻子走，这样的国家我还掺和进去干吗？

6月9日，来自新泽西的代表威廉.帕特森，代表小州提出了“新泽西方案”：国会只有一院，各州不分大小，在国会中的代表人数完全一样，这样才能“平等”。未来的国家必须建立在各州完全“平等”的基础上。

大州打着“人民”旗号，小州打着“平等”旗号，口号都很高大上，心中的真实意图则是维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两个方案针锋相对，双方代表各不相让，没有任何妥协空间，谁让步就是牺牲本州的根本利益。就算代表顾大局作出牺牲，本州人民那边也通不过，谈出来的宪法最终还要他们投票认同才能生效。

大州代表的理由很充分：蚂蚁想和大象玩“绝对平等”，没门！天底下也没这等放屁的事。

小州代表的理由也一样义正词严：我们蚂蚁本来就是不受干涉过自己的小日子，干吗和要大象绑在一起听你们使唤？

因为不存在让步的空间，代表们激烈争吵了几天也没吵出个结果，国会代表权又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制宪会议没开几天就陷入死局。代表们精疲力尽心灰意冷，就等着端座主席台上一言不发的华盛顿宣布散伙。

6月11日，来自康涅狄格的代表罗杰.谢尔曼，提出了“康涅狄格妥协案”，给面临绝望的制宪会议提供了一个“打劫”的机会，使一局死棋能够继续走下去。

谢尔曼的提案在双方主要利益诉求上来个“折衷”：国会由参众两院组成，众议院代表人数按各州人口比例分配，参议院代表每州人数相同，一州一票。众议院尊重大州的优势地位；参议院为小州的“平等”提供了保障。

“康涅狄格妥协案”，小州虽然作出了让步，但根本利益有了保障，代表们就勉强同意了。大州认为让步太多，仍不同意这一提案，但毕竟不是针锋相对，还有继续坐下来“谈”的空间。代表们决定组成一个专门委员会继续洽谈这一提案。

7月3日，委员会提交了经过修改的“康涅狄格妥协案”：参院每州代表数由一名提升到两名，每个代表投票时不是以“州”为单位而是以“个人”为单位，给大州提供拉拢小州的机会。起草联邦预算案的权力交给众议院，参院不得修改。“钱袋权”是最根本的权力，大州的优势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尊重。

制宪会议的最大争议问题，各方终于达成了共识。这是制宪会议最大的“妥协”！没有这个“大妥协”就不可能谈出合众国。

能在最大争议问题上达成共识，解决其余争议问题面临的困难就要小多了。

能否达成“妥协”，“两害相权取其轻”是必要智慧！

制宪会议还有很多妥协条款，这里就没必要一一列举了。

另一个没让合众国难产的“妥协”是“奴隶五分之三妥协案”，内容可参阅拙作《理想对现实折腰—美利坚的奴隶制》。没有这个“妥协案”，合众国一样胎死腹中。

1787年9月17日，经过127天的剧烈争吵和一个又一个“妥协”，《美国宪法》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以华盛顿、富兰克林、汉密尔顿为首的39位代表在宪法文本上签了字。

参加制宪会议的55名代表，最终只有39人签字，在场的三个重量级代表，来自弗吉尼亚的伦道夫、梅森、杰瑞还拒绝签字，伦道夫还是“弗吉尼亚方案”的宣读者，充分说明了代表们的分歧有多大。在如此大的分歧上能够达成多数人的“共识”，进一步说明了“妥协”的无与伦比魔力。

1787年“谈”出来的《美国宪法》，必须送往各州，最少得经9个州多数人民代表的批准才能生效。

普罗大众的智慧、远见、担当、格局、责任心远不如参加制宪会议的55名代表，批准《美国宪法》的难度自然远高于制订《美国宪法》。

《美国宪法》最终能够获得多数州的批准而生效，一样和各方充分博弈后理智“妥协”的结果。

小州因为主要诉求在宪法中得到了保障，为了保住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胜利果实，联合起来对抗大州的霸权，批准宪法的态度相对积极些。特拉华是批准宪法的第一个州，直到今天该州仍引以为傲。接下来是新泽西、佐治亚、康涅狄格、马里兰、南卡罗来纳……都是小州。

最大的争议州来自弗吉尼亚和纽约。人口第一大州弗吉尼亚反对宪法，是认为本州作出的让步太大。纽约州反对宪法主要是出于经济原因。曼哈顿港口是北美第一大进出口港，仅关税收入一项就能维持州政府正常运转还有节余，民众不用交一分钱税。《美国宪法》生效后后，关税收入要转让给合众国，民众得破天荒第一次交税，你说普罗大众还能赞成？

两州能够批准宪法，汉密尔顿、麦迪逊撰写的《联邦党人文集》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充分利用“妥协”的智慧。

弗吉尼亚反对宪法的理由虽然是让步太多，但精英们公开表达这个理由显得没胸怀，他们就在宪法没有《权利法案》这一问题上较真。无论以什么理由，只要达到不批准宪法的目标就算大功告成。

支持批准宪法的麦迪逊等精英，尽管认为在合众国宪法中明文写进《权利法案》没有必要，因为各州宪法都有保障人权的条文，合众国宪法再重复一遍纯属多此一举，但仍在《权利法案》这个问题上作出“妥协”，承诺在第一届国会开会后首先补上《权利法案》。反宪法派的主要理由失去了感召力，民众的心理天平就开始向宪法派倾斜，使弗吉尼亚成为批准宪法的第10个州。弗吉尼亚批准后，最坚决的宪法反对派纽约也孤掌难鸣，为了不被孤立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以微弱多数批准了宪法。

《美国宪法》虽然有9个州的批准就能生效，但如果没有人口第一大州弗吉尼亚的加成，没有纽约州关税收入这个财政支柱，合众国就算能勉强开门营业，也大概率半途夭折。

…………

美利坚婴儿诞生后，能否长大成人，绝大多数精英都不看好，最乐观预测来自华盛顿，认为合众国或许能存活20年。多数精英则很悲观，能活上三五年就不错了。

合众国婴儿能够渡过一个又一个激流险滩，经历大风大浪后仍能茁壮成长，也是各方在关键时刻“妥协”创造出的奇迹。

最关键的“妥协”来自奴隶制问题，1820年“密苏里妥协案”和“1850年妥协案”，推迟了奴隶制问题的最后摊牌。如果摊牌时间早10年以上，合众国铁定分裂，详细内容参阅拙作《理想对现实折腰—美利坚奴隶制》。

如果你不懂“两害相权取其轻”，就知道“赢者通吃”不善“妥协”，最好别玩现代化政治，否则害国又害民。

“正义”这旗帜很光鲜，落到实处则容易恃强凌弱。每个人心中的“正义版本”不一样，希特勒的“正义”是消灭犹太人，阿Q的“正义”则是抢体面人家的财产和女人。所以好打“正义”旗号者，多热衷干最不公正的勾当。

合众国分娩的那一年，法国爆发了平民大革命，革命口号振奋人心，举国上下飘扬“自由、平等、博爱”三色旗，人人展望正义平等的大同世界，结果走向恐怖大屠杀，把法兰西精英屠灭一空。

二○二二年十一月三日

熊飞骏简介

大别山人，医生出身，好旅行探险。

中国独立人文历史学者，

华人百大公共知识分子。

创作倾向：真相、常识、逻辑、良知……

代表作：

1、《中国在这里反思》（五卷150万字）；

2、《中国近代史的前车之鉴》（23万字）；

3、《解读美国》（25万字）。

微信号：ziyechengxin;  xiongfeijun99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