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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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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斐逊的“人民”与马歇尔的“法治”
(《解读美国》13)
——熊飞骏
1807年,美国联邦第五巡回法院审理“柏尔叛国案”。控方是杰斐逊白宫,辩方是阿伦.伯尔、美国前副总统,主审法官是马歇尔、联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
美国立国之初,联邦最高法院主审的案子并不多。六个首席大法官在首都大法院办公的时间通常只有六个星期,其余时间则前往各自分管的联邦巡回法院审案。位于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的第五巡回法院是马歇尔的管辖区。
按当时的情势,此案伯尔必败无疑,因为他的叛国是蓄谋已久的,全国人民也都认定他在叛国。
更为要命的是,马歇尔特别憎恶伯尔。马歇尔有道德洁癖,伯尔的人品超滥,二人冰炭不同炉。他的灵魂共振级好友汉密尔顿,打造美利坚通向超级强国的第一功臣,就在一年前死于伯尔的枪口下。
汉密尔顿与伯尔的恩怨情仇,主要源于伯尔的人品太滥,为了谋求个人私利不择手段;汉密尔顿的灵魂太高贵,把合众国的根本利益永远置于个人好恶之上。
1800年,杰斐逊与伯尔联手竞选总统,伯尔是杰斐逊的竞选伙伴,前者角逐总统后者定位副总统。
杰斐逊前期与伯尔有很多共同之处:语言振奋人心,行动则不太阳光,为了追求目标不择手段;区别是杰斐逊有理想时常仰望星空,伯尔则只认现实功利。
杰斐逊起早的《独立宣言》感动全人类,可在独立战争期间,英军进犯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时,身为州长的杰斐逊率先临阵逃脱,跑得比兔子还快。杰斐逊多次慷慨激昂抨击奴隶制,可坐拥三百多名黑奴,临终时只解放了几个亲生儿女(在女奴准妻子的坚持下);华盛顿从未抨击过奴隶制,临终前却解放了所有黑奴。身为华盛顿政府的国务卿,背后却说总统坏话,宣传华盛顿被英国收买。身为副总统,却搞小动作鼓动肯塔基州和弗吉尼亚州站出来挑战总统亚当斯的权威,威胁到联邦的生存。竞选总统时无底线抹黑曾经的挚友也是行政上司亚当斯,而亚当斯在公开场合没说他半个不字……
之所以说“杰斐逊前期”,是因为天性好学自省的杰斐逊后期完成了自我超越,华丽转身为道德楷模。
大选结果很纠结,杰斐逊和伯尔的得票数并列第一,都是73张选举人票。
这个本不是问题,在德能兼备的合众国精英层,“竞选伙伴”没人会想到要挑战带头大哥的权威,就算得票超过大哥也会主动退居老二;但在下三滥伯尔那里却成了大问题。
美国前20年的选举法没有规定总统副总统分别投票,得票第一名是总统,第二名是副总统。两人选票并列第一时,如果没人主动让贤,就由众议院投票在两人中选出总统。
伯尔得知自己与带头大哥并列第一时,下三滥本性战胜了君子风度,也想过把总统瘾。
接下来众议院开始投票选总统,前后投了几十轮,投了一个星期,仍没在两人中分出高下,总统难产!
汉密尔顿和杰斐逊是前世冤家,两人从没尿到一个壶里。华盛顿政府的一届内阁只有四名成员,杰斐逊是国务卿,汉密尔顿是财政部长,两人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却势同水火。
汉密尔顿虽然一样讨厌伯尔,但两人毕竟共过患难,在华盛顿的大陆军里相处得很好,甚至一度卿卿相惜。
汉密尔顿灵魂高贵,看到他呕心沥血摧生的合众国有可能落到下三滥伯尔手里,就决定出手拯救他的国家,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阻止伯尔入主白宫。他虽然讨厌杰斐逊,但认为伯尔的危害更大。在汉密尔顿心中,杰斐逊虽然有点滥,但伯尔更滥!步履蹒跚的幼年合众国落到杰斐逊手里说不准还有生路,落到伯尔手里铁定散架!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国家的未来他必须战胜个人好恶。
美国第一个50年是“以德治国”,绅士修养不仅是总统,也是联邦各级政要的必要条件。
1787年的《美国宪法》虽然先进性在当时世界首屈一指,但在美国幼年期并没深入人心。那时的合众国还是个空架子,多数美国人心中的“国家”是自己的州而不是联邦。如果某个州违宪侵犯联邦的关税征收权和外交权,联邦根本没有力量强制执行,违宪州的多数人民也认为理所当然。合众国能够磕磕碰碰度过幼年期没有分家,总统和联邦政要的道德感召力远大于宪法效力。
美国的成长靠“美德”,做大做强则靠《宪法》。如果美利坚第一任总统不是众望所归的道德完人华盛顿,合众国大概率会散伙成“联合国”。
合众国前期,在有政治智慧的精英眼中,“美德”是联邦政要的第一要件,找不出华盛顿那样的道德完人,也要“两害相权取其轻”选择一个“坏得好一点”的人。
汉密尔顿一出手,伯尔必败无疑,众议院最后一轮投票中,几个先前看好伯尔的联邦党议员把选票投给了杰斐逊,杰斐逊成为合众国第三位总统。
伯尔自此与汉密尔顿不共戴天,1805年两人在新泽西进行了生死决斗,汉密尔顿倒在血泊中,泪水溢满了眼眶。
汉密尔顿为自己钟爱的祖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生前没几个人理解他,死后众人才意识到他的独一无二超群绝伦,合众国各州苍天垂泪大地含悲。
作为汉密尔顿灵魂与共的蜜友,马歇尔因此恨透了阿伦.伯尔。
“伯尔叛国案”开庭时,几乎所有美国人都认为伯尔这回死定了,白宫振臂一呼,人民同仇敌忾,主审法官对他深仇大恨。
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伯尔被法庭宣布无罪,因为马歇尔站在他那一边。
马歇尔就是马歇尔!在合众国的“独一无二”与汉密尔顿不相上下。
马歇尔是合众国“司法独立”的里程碑式人物,没有他的智慧、责任心和远见卓识,三权分立的合众国“司法”那条腿很难站立起来。
伯尔的“叛国罪”一旦成立,等待他的就是绞刑架。
马歇尔心里明白伯尔该死!他的叛国罪也是实实在在的,想当总统发了疯的伯尔碰上总统诱惑时,不叛国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伯尔此前就曾经背叛过他的国家。
杰斐逊政府完成的“路易斯安娜购地案”,合众国的疆土一下子扩大了一倍,代价则小到忽略不计,每60亩土地价格才4美分,并且是地球村最富有的大粮仓。
如此伟大的功业,居然有不少州站出来强烈反对,新英格兰(麻萨诸塞、康涅狄格、罗德岛、新罕布什尔)首当其冲。
麻萨诸塞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先驱,清教徒在波士顿郊外的的列克星屯打响了反英战争第一枪。没有麻萨诸塞的示范带头作用,就没有美国的独立战争。
独立后四分之一个世纪,麻萨诸塞又率先站出来阻止自己开创的祖国开疆拓土做大做强,阻止合众国接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口头上的抗议无效时,新英格兰各州就谋求脱离联邦,从合众国分离出去另建北方联邦,就象他们当初谋求脱离英国一样。
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新英格兰这么干又“疯”又不“疯”。北方各州土地贫瘠气候寒冷,土地出产远不如温暖肥沃的南方,发展工商业是做大做强的唯一出路。新购的路易斯斯安娜特别适合种地,成长为新州后必然和南方更亲近,那时新英格兰在合众国的话语权就会急转直下,在与南方各农业州的抗衡中处于不可救药的劣势。为了本州的利益,必须阻止合众国接受大片肥沃土地。
普通美国人的“爱国”就是这幅长相,在“爱国”旗帜下容易集体发高烧,家家自发自费购买国旗,对所有的“叛国贼”零容忍;但都是建立在维护自身利益的基础之上。如果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他们就会慷慨激昂“叛国”。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都是爱国者挑起的叛国战争。
为了分裂合众国,新英格兰谋求联合另一个以工商立国的纽约州一起行动。为了笼络纽约州,他们以新联邦的总统职位为诱饵,说服合众国副总统,也是纽约州的政治明星伯尔一起行动,拿下纽约州长一职后再联手对合众国发难。
伯尔大喜过望吞下了新英格兰抛过来的政治诱饵。
汉密尔顿知道伯尔分裂国家的阴谋,立即出手阻击伯尔竞选州长,就象两年前阻击伯尔的“总统梦”一样。
汉密尔顿是纽约州的政治灵魂,他一出手伯尔的“州长梦”就成了画饼,新英格兰分裂国家的阴谋也因此胎死腹中。
今天的华族认为美国人素质高天生英明正确,其实这个民族在成长之路上也一样弱智疯狂过。
“红脖子”美国人并非不犯错误,他们的优势是允许别人指出甚至抨击错误并有错就改。
伯尔的“总统梦”并没有就此消停。
1806年,伯尔和西部的一些政治野心家合谋,企图把西部各州从合众国分离出去,成立新的国家,由伯尔担任总统。
在万事已备但欠东风时,伯尔的同谋出卖了他,向白宫告发了伯尔的“叛国”阴谋。
在众议院的要求下,总统杰斐逊向议会呈交了一份关于“西部阴谋”的文件,指名道姓说伯尔是分裂国家的主谋,叛国罪行毫无疑问……
美国普通民众对“叛国罪”是零容忍的,总统发了话,全国人民恨不能立马把伯尔送上绞架,连不久前同样谋求过分裂国家的新英格兰民众也对伯尔同仇敌忾。
在全国人民的喊杀声中,前副总统伯尔被白宫告上了法庭。
主审法官马歇尔本应顺应官意民情报下私仇,他早就和伯尔不共戴天了。宪法对“叛国罪”的定性,在法官嘴里有一定的伸缩空间,只要解释得当,送伯尔上绞架还是“有法可依”的。
坏就坏在杰斐逊总统呈送给议会的那份文件上。
在马歇尔大法官眼中,一个人有罪无罪是法院说了算,总统一口咬定伯尔有罪就有“迫害”之嫌。就算伯尔的罪行像中午的太阳那样清晰,行政长官也不能在法院没判之前就宣布他有罪。
如果马歇尔这次顺应官意民情送伯尔上绞架,不但伤害了司法独立,还给白宫开了一条用“叛国罪”修理政敌的先河。“叛国”是重罪,很容易激发人民喧泄激烈情绪。当“政治正义”代替了“司法正义”,“正义”本身就不存在了。当白宫与“人民”在惩治叛国罪旗帜下联手时,群体疯狂就很难避免。
马歇尔心里清楚,按伯尔那德性,遇上“总统梦”那样的机会,他不“叛国”才不正常,白宫指控他“叛国”一点也没冤枉他。
是否叛国是一回事,法庭能否给一个人定“叛国罪”则是另一回事。
法庭裁决一个人叛国的法律要件:有实实在在的叛国行为,涉嫌叛国的言论不算,未落实到行动的意图不算,有两个以上证人的靠谱证词……
为了打消白宫用“叛国罪”惩治政敌的冲动,马歇尔决定放弃个人好恶,站到神圣的法律那一边,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努力为伯尔开脱。在当时那种一边倒绞死伯尔的汹涌舆情面前,能做到这点真的不容易。
虽然伯尔的罪行能否成立最终由陪审团决定,但主审法官的倾向能极大影响陪审员的是非天平,比如法官能在是否采信证人证词上有较大发言权。白宫准备了140名证人,实施叛国那样的大动作需要很多人参预其中,控方找相关证人很容易;可马歇尔在倾听了前14个证人的证词“不靠谱”,不能证明伯尔参与了叛国行动后,就采纳了辩方律师的动议,不再继续倾听随后那些没完没了的无聊证词……
在马歇尔的天才导演下,陪审团最终宣判伯尔的“叛国罪”不成立。
审理完“伯尔叛国案”后,马歇尔身心俱疲,对朋友说这是他一生中感到的最不愉快案件。因为预感到“人民”的愤怒,案子一审结,马歇尔就带妻子去乡下度假了。
伯尔无罪的的消息传开后,全国人民义愤填膺,媒体更是怒火中烧,把马歇尔咒骂成“人民公敌”。媒体人的宣传早就认定伯尔十恶不赦,现在他们被法院证明自己错了,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情吗?是可忍孰不可忍!“人民意志”从来都是对的,现在马歇尔也证明他们错了?激怒人民大众自在情理之中。“人民”不答应,他们行动起来了,举国上下举行了声讨马歇尔的抗议集会,巴尔的摩的集会民众把马歇尔的肖像做成纸人吊起来烧烤……
合众国是幸运的,领导权一直牢牢掌控在有大局和远见的精英手中,群众运动并没有演变成有权力强人参与的政治运动。马歇尔去乡下避了一阵风头后,群众运动的热情已经消退,回来继续担任他的首席大法官。
在“伯尔叛国案”中,马歇尔是大概率放过了罪犯,但却维护了法律的尊严。伯尔的所作所为无法相信他无辜,但也无法证明他有罪。在“无罪推定”前提下,伯尔不必证明自己无辜,但控方必须证明他有罪。白宫无法做到这一样,伯尔的罪行就不能成立。伯尔的叛国意图很明确,但意图不是罪,言论不是罪,只有行动才是罪。
马歇尔的榜样力量,让“叛国”成为最难被证明的罪行,此后权力部门很难用“叛国罪”摆平政敌或普通公民。
成功的“叛国行动”需要调动很多人力物力资源,错放一个潜在叛国者,对国家的危害并不大;把一个无辜者污为“叛国者”,对国家的危害则是深远的。大概率被错放的伯尔,此后不但没有继续危害合众国,还为美国的司法建设作出了出色的贡献。
杰斐逊对前副总统伯尔的指控也非完全出于公报私仇,他与马歇尔的矛盾主要来自政治理念的不同。杰斐逊认为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意志至高无上,法律是人民意志的体现。马歇尔认为政府是法的政府,宪法至高无上,“人民”不是真理,只有司法独立才能保障个人的天赋人权……
杰斐逊理想中的“人民”,在巴黎掀起了法国大革命,把法兰西精英屠灭一空。地球村所有的威权政府,都把“人民”旗帜举得高高。最牛八零后领导的北韩,“人民”是压倒一切的金字招牌。
马歇尔的“法治”,直到今天仍是通向文明进步的快车道。
…………
二○二二年八月十四日
熊飞骏简介
大别山人,医生出身,好旅行探险。
中国独立人文历史学者,
华人百大公共知识分子。
创作倾向:真相、常识、逻辑、良知……
代表作:
1、《中国在这里反思》(五卷150万字);
2、《中国近代史的前车之鉴》(23万字);
3、《解读美国》(25万字)。
微信号:ziyechengxin; xiongfeijun99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