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朝闻《我爱八大》(9)――《恬适天然》篇
刘晓林
王朝闻先生为什么将莫奈的睡莲与八大山人的荷花进行比较?先生自言期望尽量减少一些“端着金饭碗讨口”的自卑感。我认为或许吧!大学问家从事学问研究的真正动因是其无法遏止的求索欲,而非其他(维护尊严等)若行文的行于不得不行,止于不得不止――真正的成就大多是因此而得以产生的。
人这种既具有思维又具有情感的高级动物,在艺术的欣赏上同时兼顾了客观与主观。我们欣赏自然界中的纯粹之美好,也赞叹人工创造后的混融之美。荷花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你我怎能略过?而它更为难得的则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实每位艺术家眼中所见、心中所思各有所异――经过了思之于心、发之于手的双重转换后所形成的各式艺术的差异就更大了。宋人的《芙蓉出水图》、八大山人的《河上花图卷》、白石老人的《残荷》……各有其美、各有千秋。对于作品的欣赏,除了必须要指出的赏者角度、学养、认知等问题造成了N个哈姆雷特外,有一点你我必须要承认――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大美。它直击人们的心灵,这种大美已然幻化为“道”;至少,也已与“道”接近。这种大美在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中都有,“淡妆浓抹总相宜”。
一幅名作的诞生与大艺术家的关系密切,但绝不是全部。为什么这样讲?大艺术家“孕育”出名作的几率很大,“小”艺术家一样可以“孕育”出名作。王朝闻先生坦言八大山人的每一幅荷花未必都很动人,客观事实如此!先生的治学精神可见一般:钦佩并非等同于膜拜甚至私自认为的无一不好。哪一位大艺术家能做到所有的翰墨丹青都出乎其类?事物属性优劣的得出来自比较的结果。有的艺术家中年之作胜过晚年,有的则相反。同样的表现题材,有的擅长长卷,有的精工手札。只要这个世界没有“能量永动机”,艺术家的创作激情就不可能始终如一;只要世界存在变化,艺术家的笔下的作品就定然存在差异。(不同的艺术家作比较也是如此)八大山人已然伟大,而其难脱宇宙之“道”的束缚。他笔下出现的或简练或自然、或随意或粗疏……如上实在是自然,你我不必惊诧优劣的参差!
大美学家王朝闻先生的观察是精微的――《河上花图卷》开端画得较草率,第二部分显得轻快而完美。或许是先生疏于动笔的缘故,他未曾深谙各种机枢所在。常执毫楮的人会有如下的体会:当你我写字作画时,起始多生硬、拘束,渐渐自然、灵动。上手需要时间过程,大艺术家相对需要的时间要短些。作品前后部分的呼应、统一会强些,高明的赏者会觉察到作品中的“起承转合”的衔接。当然我们也不排除伟大的艺术家在创作时早已经是胸有成竹,他如同伟大的棋手早已经预知了结局。于是,作品中的呼应对照甚至是草率也许是大艺术家的有意为之。我想,作为人的八大山人符合前面的原因;作为“神”的八大山人存在“有意为之”的可能。“白色也能引起粉红色的错觉与幻觉”与中国神奇的水墨关系很大,与画面中局部和整体的关系很大。伟大的艺术家很少考虑所谓的技法、所谓的画作完成后如何打动观画者;他们将特定时期积蓄、涌动的情感,自身对客观世界的感悟倾注在作品上。随之所谓“必须这样”的枷锁会少了许多,还会有拘谨吗?我必须要去,因为山在那里!我必须要画,因为画在等着我。这种境界,八大山人或许真的做到了。
附:
王朝闻《我爱八大》之“恬适天然”
我要作以上比较的原因,并非要以旧日的荣华来安慰自己,而是期望尽量减少一些“端着金饭碗讨口”的自卑感。
我对画里荷花的兴趣,主要不是由于读了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或《聊斋志异》中白莲幻化为女仙等文艺作品的影响,也不只是因为我也爱好自然界的荷花。即使在60年代初到颐和园游览,多次在荷塘里游泳,经常接触大面积的荷花,似乎都不如看八大山人的画里荷花的兴趣浓厚。还有,包括宋人那幅装饰性强烈、却又生气勃勃的着色红莲《芙蓉出水图》,或现在当代画家们的画莲,看过类似以荷为素材的绘画不少,包括齐白石那幅值得称赞的残荷,虽能把残了的荷柄画得生动活泼,没有颓唐意味,看起来似乎都不如八大山人的画莲,形式简练而意境深远。有些画家的作品太讲究装饰效果,显得豪华意味有余,富贵气味太重。有的画家的过分随意,画荷叶只画一个圆圈。这样的圆圈也像是在画石头,缺乏荷叶的质感,笔墨粗率得很难引起美感。
这样说,是否可以认为,八大山人的每一幅荷花都很动人?未必。尤其是上述长卷中的岩石等景物的笔墨,似乎远不及他自己《杂画册》之四、《安晚册》之十五里的石头(画面主角)画得简练、自然、生动⑦。前者相反,用笔似乎过分随意,所以显得粗疏。也许我的印象不能排除我的偏爱,觉得八大某些大幅作品,不如许多小幅得心应手。小幅中的莲花或稚叶生气勃勃,另一部《杂画册》之十二中的那只嫩茄画得简洁、自然和动人。50年代在一个朋友家里,或60年代在南昌青云谱,我见到过八大山人画里的大幅莲花,似乎都不及观赏这本画册的小幅莲花有趣。
出现在《河上花图卷》开端部分的莲叶莲花,似嫌画得较草率,不及第二部分出现的莲花莲叶显得轻快而完美。后者互相照应着的几朵莲花,都以色度较浓但并非发黑的水墨莲叶围绕着。因此,与荷花的白色显出了不同程度的对比,引得起较之纸面上代表江水的空白显得格外洁白的错觉。为什么这样的白色也能引起粉红色的错觉与幻觉,使人感到越看越有趣?画家八大山人的作画动机,未必是为了造成错觉和幻觉。但这样的画面,为唐人用来形容诗美的名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作了形象而又自然和动人的佐证。不,也许,八大山人根本没有想到怎样打动观画者,不过是在率真地表现自己对莲花的美的感受。倘若画家过分关注观画者的反应,反而可能受了拘束,丧失画家自己那天真和恬适的意趣。倘若八大山人作画也这么拘谨,岂不变成世俗化的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