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时,父亲已经82岁高龄。
自从母亲病危住院,父亲就一直坐卧不安,母亲陷入昏迷之后,我们就劝阻父亲,不让他去医院看望母亲。后来,我们对他隐瞒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怕他的身体受不了这个打击。
在一次我回家看望父亲时,父亲打开了一个柜子,指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玉瓮,一边笑一边流泪,嘴角颤抖着对我说:小夕,你妈妈走了,是吗?
我明白他笑是因为觉得你们几个孩子这点小把戏能瞒得住老爸爸?流泪是因为痛失了一起生活了50多年的老伴。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我心如刀绞,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只有你了,你不能再倒下了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那年父亲被隔离审查挨斗,母亲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两个姐姐感染了流行性脑膜炎也进了医院,弟弟又不慎摔成了脑挫伤,生命危在旦夕,我见到了父亲,他没有流泪;
父亲被调到一个山区里的医院,他没有沮丧,兴致勃勃地组织了医疗队下乡,帮助当地老乡办起了爱民医院,后来被提拔回到我出生的城市;
父亲被下放到了干校。他走后,弟弟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大堆空酒瓶,他在我们面前从未表现出异样;
又一次运动,父亲被排挤。一天母亲来到我工作的单位告诉我,父亲可能得了肝癌,住进了医院。不等母亲说完,我拔腿就往医院跑去,看到穿着病号服的父亲后我放声大哭。刚开始父亲不知道我大哭的原因,很快他就猜到我是因为担忧他的病情,他切了块西瓜给我,安慰我说他的肝区不疼了,不是肝癌,让我放心。父亲转院去了上海检查治疗,医院的诊断是父亲得了一种罕见的淋巴系统疾病,几个月后治愈试出院回家。
父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母亲去世后,我就再未见过父亲的笑容,他的生活毫无质量,只是为了我们努力地活着。
在母亲去世6周年忌日前,父亲终于开始拒绝进食,身体急剧衰退,血液中的白细胞降到了400/mm3,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都会知道白细胞这么低意味着什么。我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匆忙买了机票回国。
我在医院里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父亲,心中十分难过。但是不久,父亲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不仅白细胞升了上去,原来的胸水居然也消失了,医院甚至把对父亲的护理改成了二级护理。久不说话的父亲每次见到我,都说很多话,姐姐弟弟都感到很奇怪。
父亲让我从弟弟那里拿他的工资去饭店吃饭,说是他请我。他对我说:“我想你妈妈了,你妈妈这个人不错的,一直都对我很好。”
父亲说他和母亲关系很好,从来都不吵架,其实他和母亲也经常吵架,我想他可能把吵过架的事都忘记了。那天父亲对我说:“小夕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爸爸照顾不了你了。”我看他精神尚可,满心高兴,对他说:爸爸,我早已长大,现在你老了,该我照顾你了。
没想到,父亲对我说的那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爸爸照顾不了你了”是我听到父亲说得最后一句话。那天我离开医院后发起了高烧,怕传染给父亲,没去医院看他。第三天夜里,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我又看到了父亲,他的眼睛还微微地睁着,我伸手抚平父亲紧皱着的眉头,对他说:“爸爸,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啊,我不是不来看你,是怕把病菌传染给你呀。”
父亲完全是自己放弃了生命。他12岁时离开了他出生的村庄,走过了76年曲折坎坷的道路,享年88岁。
从此,我在国内再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