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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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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嫂子都成了敏感词。
人物专访的一篇“发梢子的人”,竟然到了被全网通辑的地步,也把武汉嫂子、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爱分送上了风口浪尖。
人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武汉八君子的梢子,是她发的。
随后,被逼疯的网友各展神通,吹梢文被编辑成数十种文字接龙转发。
二月集体点蜡,三月击鼓传哨。
这是有自媒体以来最大的集体性事件。
但我心疼的是这分,她现在和以后怎么办?
毕竟,她还要在医院继续战斗,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院长书记们岂能饶过她?
或者,她已经做好舍身取义的准备?
武汉的钢,全在她身上了。
(一)
事实上,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给医院“抹黑”了。
早在去年 12 月 16 日,中心医院就接诊了一名病人。通过高通量测序,口头报告是冠状病毒。
12 月 30 日,她拿到又一名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检测报告,职业的嗅觉告诉她非同寻常。
她用红色笔圈出“ SARS 冠状病毒”字样后,一方面向院方报告,一个方面传给同济医院的同学进行对比验证。
最后,作为急诊室主任,她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提醒自己科室的同事们注意防护。
她到现在也坚持认为,这是她作为一名医生、一名科室领导应该做的。
当晚,这份带红圈的报告流出,随后传遍了武汉医生圈。有八位医生心生侧隐,又转发给到了一些亲友群。这就是后来被训诫的武汉八君子。
很难想象,如果不是她及时递出这把梢子,不是这八个人又把梢子悄悄吹起来,后果是不是更为惨烈。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 10 点 20 分,医院就转发了上级通知:不得随意发布不明肺炎相关信息,避免引发群众恐慌,否则严惩不殆。
医院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1 月 2 日上午,纪委和监察室找她谈话,同时被约谈的还有其它同位医生,包括眼科医生李文亮。
怎么约谈的呢?
她本以为领导会平心静地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甚至准备好了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一些防控和预警措施,但等待她的却是扑面而来的严厉斥责:
你视武汉军运会后城建成果于不顾;
你是影响武汉安定团结的罪人;
你是破坏武汉向前发展的元凶。
三个排比句,直接把她训懵了。瞬间,她觉得天昏地暗。
做了一个医生正常该做的事,怎么就成破坏全市发展大好局面的罪人了?
面对这么大一顶帽子,她崩溃了。
(二)
被训诫后的爱分立即提出辞职。
但院方没有同意。眼看着病人越来越多,她带着一口气,准备“战死”在岗位上,甚至都和老公交待了“遗言”,这让老公很莫名其妙。
作为一名医生,她深知冠状病毒的传染性。从 1 月 1 日开始,她就要求科室所有人必须戴口罩、戴帽子、用手快消。
看到有个交班的男护士没戴口罩,她当场就骂:以后不戴口罩就不要来上班了。
爱之深,骂之切。她做到了一个负责人该有的负责态度。
1 月 9 日开始,她看到一名病人在大厅大声咳嗽,又要求对前来看病的病人发口罩,一人发一个,不计成本保安全,但不能说人传人,这是“纪律”。
1 月 12 日,当医院出现第一例医护人员感染病例时,院领导召开紧急会议,要求把“不明肺炎感染”的报告改成“两肺散在感染”。
1 月 16 日,在该院已经出现 26 例职工感染病例的情况下,领导依然严肃强调:没有人传人,可防可治可控。
所有人,都给我沉默、闭嘴!
所以 1 月 15 日,该市对外宣称依然是无医护人员感染。
这还不是最让人寒心的。
如果说是因为主管部门有要求,是“坚决贯彻落实上级有关指示精神”,那么对下呢?是怎么对待全院 4300 多名医护职工的?
作为距离海鲜市场最近的医院,每天有大量疑似病人涌来,很多患者在排队时排着排着就倒下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仍然不允许医护戴口罩、穿防护服,任凭医生职业暴露在病毒之下。
甲乳科主任江学庆因为戴口罩去开会,被院领导当场批评“大惊小怪,扰乱军心”。
此后,这位被无数患者喜爱的 60 分贝“暖医”被感染,一步步衰竭,直至死亡。
除夕夜的时候,医护查房,连鞋套都没有,只好用垃圾袋套脚。口罩更不能保证,医生只能里面戴个工业 N95 ,外面再套个外科口罩。
在疫情高峰期,医院物资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大家以个人名义去求援,再一次受到院方阻拦。甚至在一度“断粮”的情况下,医院对捐赠来的 1000 斤大米,仍然拒之门外!
进入 2 月份的时候,防护服已经山穷水尽。一线医护只能自己动手用雨衣改造防护服。有人甚至用家里的垃圾袋裹住手脚和脖子,权当“铠甲”。
看着同事们穿着薄如蝉翼的自制防护服,再看到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倒下,爱分哭了。
这哪里是医生,这就是一群不要命的“死士”啊。
她再一次崩溃了。
(三)
事实上,她曾经一直是医院的“红人”。
并非如现在这般,充满了怨气和斗争精神,好像非要和领导们过不去。
在医院的官方微博上,至今还挂着 2 月 14 日的专题报道,在这篇《 200 名急诊人的 40 个日夜》的文章里,对她和她带领的团队进行表扬:
“急诊科党支部书记、急诊科主任爱分带领 200 多人的团队,连续奋战 40 余天,日夜坚守在发热门诊、留观病房、抢救室,用信心、耐心和爱心护佑患者”。
而就在此前一天,湖北日报以《时时都在拼搏,天天都是战斗》为题,对爱分的报道也堪称浓墨重彩:
…… 病痛、恐惧令留观病房内气氛压抑,但急诊科党支部书记、科主任爱分说:“即使不能直接救人,至少我们能去安慰和关心病患。”
…… 前来查看病情的艾芬发现,在一旁照顾赵阿姨的丈夫没有戴口罩。她拿出自己省下的口罩递给他,并叮嘱他做好防护。
…… 急诊室、发热门诊、留观病房不分昼夜,很多医护人员一个多月没有与家人团聚,高强度的工作下情绪波动,于是,她甘当同事们的“知心大姐”,甚至是“出气筒”。
《人民日报》更是在 3 月 8 日妇女节这一天,在头版头条位置致敬抗疫一线的“半边天”。文中写道:
穿上防护服,带上护目镜,中心医院急诊科的 200 多名医护人员连续 40 多天日夜坚守,不懈奋战。急诊科主任爱分和同事们没时间担心自己安危,顾不上照顾家人周全。
“大家都想着多一点时间,多一次坚持,就能多救一个病人”。
这一切正能量的宣传,都在两天后的 3 月 10 日,被《人物》推出爱分专访打破了。
在那篇文章中,可谓字字戳心,句句含泪。
此时,医院已有 4 名医生去世, 4 名濒危,还有 230 多名感染。多个科室主任目前正在用 ECMO 维持。
伤痕累累,伤亡惨重!
瞬间,中心医院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而艾分,也从一名单位“先进”站到了医院的对立面。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她决定必须要说出一切,撕碎虚伪,打烂官僚,置自己的前途与个人安危于不顾?
为真相,为愤怒,为良知?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究竟是什么?
(四)
成年人的崩溃,总是无声的。
而在崩溃的前夜,一定是流过 1000 次眼泪。
李文亮是此次疫情中因病毒感染倒下的第一个医生。当她听说这个之前不太熟悉的年轻同事重症抢救后,大吃一惊。
她隐隐觉得,他的病情和训诫之间有没有关系?悲观情绪会不会导致病情加重?
而李医生去世当晚,医院竟然连一台 ECMO 都没有。在 9 : 21 分已经停止呼吸的情况下,仍假模假样地作最后无谓努力,直到第二天凌晨 2 : 58 分才对外发布消息。
这一夜,无数媒体被带进沟里,发了两次讣告。
这让内部知情的医生们离奇愤怒。
之后,李文亮同科副主任梅仲明也不幸逝世,被人们称为“明亮组合”的两盏灯都被病毒拉下了开关。
有人写了一首诗表达纪念:
古琴台下无明亮,吹哨人前后死生。
此后仲春何敢听,梅花落尽子规声。
同事们一片悲伤,在朋友圈发布哀悼他们的照片。但院方非常强势,一一找他们谈话,要求删除所有相关信息。
于是,所有的群瞬间安静下来,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一片静悄悄。
事实已经证明李医生是对的时候,为何院方连同事的悼念都不能允许?是做贼心虚还是上级指令?
这让艾分内心再一次遭到了重创。
后来领导找她谈话,她特别想吼出内心的愤懑:
你们批评错了,我想要一个道歉!
但至今未能得到任何人一声抱歉的话。她只能在挣扎与后悔中度过。
后悔当初自己没能大声疾呼,后悔没有及时提醒更多的同事。
早知今天,我管他批评不批评,老子到处说!
一声老子,刚烈异常!
(五)
真正让她崩溃的,是一位“老大哥”的倒下。
她是 3 月 1 日凌晨 5 点决定接受采访的。半小时后的 5 点 32 分,甲状腺乳腺外科主任江学庆去世,享年 55 岁。
这位曾因带口罩参加会议被批评的优秀甲乳专家、首届“中国医师奖”获得者,在后来的工作中,再也没有戴过口罩。
在患者心中,他从来都是声音不会高过 60 分贝的暖医,更像是朋友、兄长,从来不摆架子。找他的病人很多,这让她在过年过节时往往都在做手术。
已退休的老职工于林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还在给病人看病。虽然已经下午了,但饭还在旁边放着。
江学庆看到她时,立即说:
“大姐,你来这儿干什么?这里很危险,你办了事赶快走。”
而他自己被病人围着,连口罩都没戴。
江学庆去世后,女儿给爸爸写了一封长信,说她爸爸的时间全部给了病人。
在医院的强压之下,没有人再敢发朋友圈悼念。 87 位群成员的甲乳科室群,同事们把头像全部换了蜡烛图片,只留下一张照片头像,那是已经去世的江学庆本人。
被蜡烛包围的江学庆,看起来还是那么健康,那么温暖。
这是无声的抗议,无声的呐喊,和泪流心底的纪念!
送走一位又一位“好兄弟”、“老大哥”,中心医院进入了史上最痛苦的至暗时刻。
而医院的最高领导,却在疫情爆发后鲜见踪影。
直到2月14日,政府要求院领导必须 24 小时在岗之后,她才住进医院,还不忘安排人装上沐浴,安上浴霸,因为她“洗澡怕冷”。
3 月 8 日,在全国向抗疫一线的女战士们致敬的时候,数月未到过病房的院长书记们才穿着厚厚的防护服走进病房,并拍照留念。
照片上,院长大人做出了一个胜利手势。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混沌无序,白日灼心。数名医疗骨干倒下了,还有几名在抢救, 200 多名在治疗,这是谁的胜利?
春天的花开了,有人却永远留在了冬天。
这一刻,很多人把心住进了坟墓。
(六)
两天之后,爱分应邀采访。
这一次,她没有声泪俱下地谈论她的团队如何不容易,他们的医院如何担当使命冲锋在前。
而是充满了愤怒,吼出了内心压抑很久的积怨。
她已经抱着誓死之决心,与曾经与过去那个唯唯诺诺的爱分告别,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这么多倒下的同事,这么多故去的人们,得有人负责,得有人出来谢罪!
于是,她开始撕破脸皮,把她所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随后,又有十多名医生接受南方周末、财新专访,还原了中心医院如此惨烈背后的种种怪象,同她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这些平时非常听话的一线医护人员,直接“点名批评”院领导,表达自己的不满,这在之前是非常少见的:
“他们原来一个是坐办公室的,一个是上级部门官员,只有官威,没有体恤。”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悲伤到无以复加。很多人表示,等疫情过去,就辞职转行。
一些老职工无比痛心:
一个 100 多年历史的好医院,就这样被毁了。
现在,其实我们最担心的是爱分的境遇。
会不会又被训诫?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罚?
爱分,爱有几分,恨就有几分!
而这,仅仅只是这次疫情中的一个切面,一个缩影。
一个市级医院,没有那么大权力全网删文。而面对汹涌而至的全民接龙,却又没有任何官方的只字回应。
到这里,大家似乎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调查组一个多月仍然给不出一个调查结果。
背后的复杂和难度可想而知。
但不管多难,也不管多久。我们都愿意等。
若批评不自由,赞美将毫无意义。
历史需要真相,生命需要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