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旦儿

一

浪旦早年的事儿，最早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卖余粮。那时候，浪旦家里有十几亩河湾地，又有一犑犍子一辆大车，算得上是殷实人家。统购统销一开始，工作队就坐到家里动员，要他出售余粮。工作队一番大道理，那浪旦儿就来了劲儿，当即表态：

“坚决响应国家号召，我卖四百斤！”

卖了余粮，当然是模范。工作队给浪旦儿戴上大红花，又让他骑上高头大马，游乡夸耀，好不光彩！然而，刚游街表彰罢，浪旦儿还没有回家，工作队又把他叫住了:

 “浪旦儿啊，你是咱村里乡里的模范，卖余粮还得再接再厉，加把劲儿。这一次，你要有大进步，卖八百斤！这一回，让你到县上当模范，跟县长一起照相！”

浪旦儿一听，当即就懵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手！他说话一反常态，竟然结巴了：

“这这。。。，哎呀领导哇，这一次说啥也不能卖了。上一次，我把能卖的全卖了，倘若这一回再卖，明，明年春上可是要断顿啊！”

人家不听他解释，只说了句：

“你到底卖还是不卖？”

浪旦还要解释，人家没有耐心了，村干部二旦儿动手了。二旦儿喊上两个民兵，把浪旦儿俩手一扯，背到后面，押着他关到了村公所。晚上，浪旦儿给老婆捎信儿：

“你跟俺们娃儿他妈说，这一回事情大呀，看来我是回不去了，以前枪毙人都是从这儿拉出去的……。”

事情到后来，浪旦儿也没有被枪毙，只是家里的粮食全卖了余粮，连口粮饲料种子都没有留下。无奈何，浪旦儿只好求亲告友，东借西借，一家子才勉强维持下来。

二

事后，浪旦儿看二旦管事情，是个人物头，就把老婆娘家一个远房侄女儿说给他当媳妇。到大跃进的时候，二旦儿当了村里的支书。浪旦儿看二旦儿出息了，张口合口总是二旦二旦儿。那时候，白天干活，晚上开会。二旦儿天天开会讲话。每次开会，最后一项内容就是辩论人。辩论人，就是后来说的批斗，当然少不了推推打打，捆捆绑绑。一开始，二旦儿辩论人有目标。时间长了，天天辩论，这辩论的对象一时不好找，二旦就眼睛往会场里一轮，看见谁就是谁，该谁倒霉。当时的会场，中间放着一张方桌，上面放着一盏马灯。人们看出来其中的门装快，一开会就往黑影儿里钻，谁也不敢往灯地儿里坐。对这事情，浪旦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每次开会非要搬上凳子，就坐在会场的灯底儿下，而且坐得端端正正，大模大样！

有一回，二旦儿讲了大半天，该最后一个节目——辩论人了。偏偏这时候，二旦儿一时想不起辩论谁，也看不清远处黑地儿里张三还是李四，就看见浪旦儿在灯地儿里坐得周武郑王，端正哩！二旦顾不了许多了：

“浪旦儿，你这个家伙，反动至极，对大跃进不满，造谣破坏。你天天鼓吹蒋介石反攻大陆，又是到信阳了，到桐柏了，到底到哪儿了？站出来！”

那一次，二旦绝对铁面无私，一点儿情面都不讲，加上几个半生不熟的积极分子，把浪旦儿一阵子推推搡搡，脚踢拳打，最后散会，浪旦儿还是两个邻居搀着回家的的。

三

文革开始，浪旦儿很是积极。那时候，他天天说些国家大事。什么“邓拓吴晗撂到杀”啦，“王光美鞋窝窝里有发报机”啦，新鲜事说个不断头。后来时兴佩戴毛主席像章语录牌儿，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像章，竟然左边胸前挂得满满的。有一回，他听说镇上供销社来了一批新毛主席半身塑像，还是带夜光的，浪旦儿立马到镇上，卖了三十个鸡蛋，买来那个夜光毛主席像。那时候供销社卖东西，没有塑料袋，除了食盐白糖一概不给包装，浪旦儿只好把夜光塑像拿在手里。走了一段路，感觉不方便，就在路边折了一棵野麻，用麻皮儿撵成绳子，拴在塑像脖子上，提溜在手里。

浪旦儿刚回到村子里，就跟二旦儿撞了个正着。二旦儿身边，还跟着两个村生产队干部。二旦儿一看见他手里提溜着的毛主席塑像，立马一蹦三尺高：

“浪旦儿，你这个家伙，用绳子拴着毛主席脖子，是何居心？”又扭头给两个村干部：“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这家伙思想反动，故意侮辱伟大领袖！”

浪旦儿当即被关到了大队部，晚上就辩论一场。接下来大会斗，小会批，戴高帽子游街示众，折腾了十来天，捆了好几绳，还扣了个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

四

早些年搞计划生育，乡里成立计划生育工作队，浪旦儿一时来了运气，竟然当上了村里的计划生育干部。这浪旦儿一当干部，立马活灵活现，精神抖擞。连走路肩膀头也一挑一挑。其实，那事儿，就是上冬搞运动，人手不够，村里二旦儿出的主意，让浪旦儿顶一阵子，事情过去，浪旦儿的官职，当然就是一句话，叫他干他干，不叫他干，他就得滚蛋。

那年冬天突然袭击，抓了不少人。浪旦儿本家一个侄儿媳妇也被抓住，送到县里做流产手术。浪旦儿看那媳妇胆儿小，又掂着个大肚子，想着没有啥问题，就自报奋勇，要负责送县里作流产。他们把那媳妇和丈夫押送到县妇幼保健站四楼病房，浪旦儿跟一同来的计生工作队出去吃饭，害怕他们逃走，就在外面把门反锁着。浪旦儿出去了，那后生竟然从提包里拿出来一盘绳子，把老婆从后窗户顺下去，翻过后面的围墙跑了！过了月吧天，那婆娘回家，已经生了个大胖小子。人跑了，还生了，上面追究下来，处罚当然落在浪旦儿头上。他被扣了工资，还另外罚款一千元。当然，这计生工作饭碗儿，砸了个无影无踪。浪旦白忙活一个多月不说，还搭上一千块钱罚款，最糟糕的，是那个侄儿媳妇，一见面就指桑骂槐。

这两年，浪旦儿老了，自己没有啥事情，总爱串个场子，高谈阔论，说些国家大事。从南海到鸭绿江，到萨达姆、卡扎菲、萨德，什么东西都知道，总是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特别是钓鱼岛那阵子，浪旦儿说得那个起劲儿啊！说着说着，有一天，浪旦儿突然安静了。有人私下里传说：浪旦儿的大孙子那几天可威风了，天天带着人在城里砸日系车，竟然被公安局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