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境界

书法，有意境。一个个汉字，写在纸上，刻在石上，那叫物象。书法大师写字，写出个人的性格素养，写出来风格，带出自己的喜怒哀乐，那就成了意象。整篇整幅的书法，意象多了，就有了气度，有了精神，有了氛围，就能震撼人心，让人陶醉，那就是意境。

今天看到的《兰亭序》，尽管是唐人摹写，但依然精神神不凡，极致精彩。《兰亭序》书法，整篇看来，仿佛灵山秀水，就是风景秀丽的会稽山。《兰亭序》开始：“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此时此刻，王羲之信手缓缓而书，多用行楷。随着文章的记叙描绘，笔法渐入佳境，其书法如山涧里的涓涓细流，越发秀丽优美。“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这时候，作者用笔渐渐加快，书法更加流畅，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隐隐约约都在里面。会稽山，秀气优美，一方风景，当然醉人；王羲之的心情，当然有着山水带来的喜悦。那书法的神韵和意趣，自然带着山水之乐。再往下，用笔越来越快：“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对着青山，带着微醺，果然好心情。后来的欧阳修有文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那天的王羲之，对名山，会友人，酒酣耳热，酒也醉人，景更醉人。人到陶醉的时候，用笔就没有拘束，天才就能尽情展放，书法就会达到极致。再往下行文，议论人生，王羲之行笔更酣畅，书法更秀美，更见得登峰造极。在酣畅淋漓的用笔里，时不时有放达和潇洒。到这时候，王羲之在陶醉中抒怀，冲破了时髦的老庄境界， 抛弃一切虚伪和矫情，直面生死更替，当然需要真正领悟生命真谛，比看透生命追求玄妙的境界更实在，又更洒脱。这里，不仅文字到了高潮，创造了难得的文学经典；书法也到了高潮，流畅自如，自然天成，那流畅里面的放达，几乎就是性情的乐章，更有风致。到此时，书法的功夫，书法的天才得到了尽情的显现。整篇《兰亭序》，作者没有书写的刻意，也没有在意追求绝对的美，一切都来自心情，来自内心的感悟，来自下意识的抑扬顾盼，起承转合，来自对灵山秀水，来自对人生觉悟的喜悦和通达。书法到这里，达到了艺术的高峰，欣赏者可以尽情地徜徉在这美妙的篇章里，可以尽情地联想，可以浮想联翩，陶醉其中。《兰亭序》，既是文字的意境，更是书法的意境。

颜真卿《祭侄文稿》，也有意境。安禄山叛乱被平定之后，颜真卿开始寻找安葬死难将士遗骨，安抚烈士家属。《祭侄文稿》就是颜真卿为祭奠在战争中牺牲的侄儿颜季明，写的祭文原稿。颜真卿在书写文稿的时候，悲痛惨怛，痛心疾首。颜真卿完全被悲痛的所笼罩，他已经无法顾及书写，只有下意识在执管行笔。那就叫“无意而工”，是为文为书的最高境界。那书法，字字饱含情感，带着悲痛，那都是最极致的意象，那是最自然的书法！《祭侄文稿》书法，抒发着颜真卿的惨怛和悲痛，构成了凄楚哀痛的氛围，成了意境。那文稿开始，用行楷书写；到后来，又行楷和行草交替；直到结尾，书法变成了草书，其演变自然而然。那不仅是书法字体的演变，更是作者感情的跌宕变化。开始写楷书，作者没有一点儿对书写的刻意，只是悲痛里的随手而书。写行楷行草，那时候作者应该是无语哽噎，书法写写涂涂，通通断断，时快时慢，时而稍有顺畅，时而阻滞不通。作者的内心，被巨大的悲痛所郁结，五脏六腑，备受煎熬，痛彻骨髓！结尾的时候，却又用笔连贯，用酣畅淋漓的草书顺势而下，作者情感一下子宣泄下来！当然，这时候，作者悲痛至极，痛哭失声，血泪交加，情感到了高潮，仿佛悲痛被压抑之后的爆发。这何尝不是作者情感变化的过程，书法何尝不带着悲愤，寓含着先哽咽后酣畅的先抑后扬。那文字内容，扼要叙述了颜季明的身世和遇难经历，表达了无限的惋惜和愤怒，一样抒发着惨痛，表现着悲哀和压抑！那文字与书法统一的境界，欣赏起来，更震撼人心。

欣赏《祭侄文稿》书法，倘若细细咀嚼，作者强烈的悲哀和压抑，悲愤和惨痛，始终笼罩在字里行间，那时而阻滞，时而通达，最后一泻而下的情感，强烈冲击着欣赏者的心灵，让人一同悲哀，一同惨怛，痛定思痛。这当然也是意境，是大痛大悲情感和书法天才成就的境界！

南阳卧龙岗武侯祠后院的碑廊下,镶嵌着二十一块前后《出师表》书法石刻。书法的结尾，有这样的跋语：

“绍兴戊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观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

根据跋文和书法风格，书法的作者应该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

“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抒心中抑郁”，当然有情感，而且这书法情感激烈。那《出师表》书法，跟《祭侄文稿》一样，书法随着着作者心情起伏，先行楷，再行草，后来全演变成草书。那行楷，用笔酣畅，力道十足，大气豪迈。那是一种不凡的气度，带着满腔的热血和满腹的精神！当年，宋王朝国土沦丧，国都沦陷，岳飞作为宋军主帅，率领军队北伐，浴血奋战。有着这样的经历，岳飞的情感当然非同寻常。当年的诸葛亮，为了北伐事业，为了使“王业不偏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岳飞就是详细观看了墙壁间歌颂诸葛亮的文词诗赋，看见了武侯祠前的《出师表》石刻，感慨万千，夜不能眠，才挥毫疾书的！那气度，当然气吞山河，气贯长虹！越往下写，作者行笔越快，力度越大。行草用笔，更见酣畅，钢筋铁骨，淋漓痛快！草书，像千军万马，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更像岳家军北伐的铁流劲旅，勇往直前；又像疾风骤雨，滚滚洪流，席卷中原大地。那书法昭示出来的情感，是岳飞对国土沦丧的悲怆和愤怒，是作者对于北伐中原，收复失地的决心，是英雄豪杰的浩气英风。

这又是意境。这意境，豪迈雄壮，声势夺人。谁仔细观赏这书法，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岳飞“还我河山”的雄心壮志，就会被先贤英烈的精神所感染，被这恢弘的境界所陶醉，谁就会流连忘返。

这就是书法的意境。书法有了意境，最美最美，能让人感慨万千，让人流连忘返，当然是最高层次，也叫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