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香莲哭了

    老齐高小毕业。五十年代被招进师范速成班，结业后分配到镇上教学。从此，老齐成了国家教师，再也不拿锄杆了。当时学校里从省师院分来两个女大学生，年轻漂亮，文雅大方。老齐看花了眼，总感觉自己的老婆太土，便萌生一念，坚决和自己的女人离婚。

“瞅见你就恶心！这婚，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他爹，就不能看看往日的情分，难道你铁心了吗？”女人哀求。

“你说啥也没用，离定了！”

“呜…，呜，呜哇……”老齐媳妇好一阵痛哭。

婚还没有离，反右派开始了。老齐因为闹离婚时说了句“城市就是比农村强”，被定为右派分子，送到黄牛场劳动改造，和妻子离婚的事搁了下来。

六一年春上，生活紧张，政府为了度过饥荒，让大批干部工人下放回农村。老齐是右派分子，是首当其冲的下放对象。老齐在农场四年多，得了肺结核，眼见病得厉害，走不动路，回不了家。农场领导派了两个年轻人，拉车子送老齐回家。

两个年轻人拉着老齐。老齐在路上醒醒睡睡，绵一会儿，睡一会儿；梦一阵儿，咳一阵儿。走了一上午，到了白河区镇上：

“老齐，你家住在哪儿，路咋走？”一个年轻人问。

“老齐，你病得这样厉害，我们给你送回家。”另一个年轻人说。

“哎呀老齐，离家近了，马上就能见到嫂夫人了，你咋不告诉我们家在哪儿呢？”

老齐脸勾向车里，就是不说话。年轻人越问，老齐的脸勾得越狠。

两个年轻人似乎看出了老齐的心思，将老齐拉到了区大院，搀到院子边上的树荫下，嘱托了一阵，便拉着车子回去了。

老齐躺在树荫下，头枕着行李，脸向着墙根。一会儿，东厢房出来了两个办事的妇女，她们一见树下躺着一个人，便过来看稀奇。

“哎呀，这不是齐家三哥吗，咋在这儿?”

老齐不动弹，也不吭声。

“这病不轻，怕是——，走，回去给三嫂说去。”

老齐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睡梦里，老齐轻飘飘的，身子一个劲儿地晃悠，和女大学生跳舞呢。跳啊，跳啊，老齐越跳兴致越高，越跳越来劲。跳完一曲，那女孩两手拉着老齐胳膊，一个劲儿吻老齐脖子。哎呀，咋这女孩，吻了就罢了，抓住胳膊用恁大劲，往哪儿拉呀？

老齐睁开眼睛，这哪是女大学生啊，这分明是自己老婆托着自己的脖子，搀着自己起来啊！自己到家了呀！

老齐病好了。

八0年，老齐的右派平反了。

八二年，老齐退休了。

老齐退休后，只有一桩心事，就是用自己剩下的年光，好好陪伴老婆。老婆上街他上街，老婆进城他进城。老婆无论去哪儿，老齐总是骑着飞鸽车子，老婆坐在衣架上。老婆爱看戏，不管十里八里哪儿唱戏，逢场必到。老齐也骑上车子场场不少。不管看到什么时候，老齐总是一陪到底。时间长了，老齐也上了戏瘾。

八四年冬天，村子里来了一场大戏，说是从豫北赶来的老梆子，其中一个旦角唱得忒灵气。那旦角一上台，满场子都热。老齐两口子看得着了迷，下午散了场，两口子为守住位子轮流回家吃饭。戏唱到第三天晚上，村里的老戏筋为了美美实实过戏瘾，就点了那旦角唱的《铡美案》。

戏开场了。舞台上，秦香莲黑衣白裙，拉着英哥冬妹在舞台上边转边唱：

想汴京盼汴京今日得见，

找到了儿的父再不作难。

寻小店咱母子暂住一晚，

到明天见你爹骨肉团圆。

老齐老婆脸紧绷着，手揉了揉眼。

一会儿，秦香莲见到了陈世美，被陈世美一脚踢倒：

一阵迷来一阵昏，

不知身在何处存。

强打精神忙站稳，

上边坐着无义人。

第二次上前将他认

秦香莲一声一泣，一句三叹。那场面，又是戏，又似真。老齐老婆用袖子沾了沾脸，嘴角一抽一抽。

一会儿，秦香莲抱着琵琶出来了，当着王相爷、陈世美，她两腮淌着泪水，一字一顿，凄厉哀怨：

这杯茶我不用倾倒地下，

王相爷听我表一表家。

三江水难洗我这满腹屈冤哪

老婆的嘴咧着咧着，终于张大了：

“哇———，哇————”她大哭起来！

老婆哭声特别大，特别悲；一声紧一声，一声长一声，一声啜泣，一声嚎啕。老齐先只顾看那旦角的唱念做派，老婆一哭，他先一愣，赶忙拉着妻子的手，又是哄又是劝：

“别哭了，别哭了，咱回家哭，回家哭，啊，啊……”

开始，老齐还使劲拉女人起来。劝着劝着，老齐也“呜呜”地哭起来。

戏唱不下去了，秦香莲、陈世美和王相爷都进幕后去了。台子下面乱哄哄的，人们围着老齐两口子，有人劝，有人拉，也有人窃窃议论他们两口子年轻时的事儿。

老戏筋来了，他挤进人群，对老齐两口子大吼了两声：

“哭啥哩，哭啥哩？！想哭回家哭，别耽误唱戏！”

老婆正哭得痛呢，一听见老戏筋的话，醒过神来，立马站起，用袖子擦了一下脸，抽噎着，狠劲拽着老齐，搬上凳子，低头钻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