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浊水

（一）

 初秋的前半夜，老沙河北岸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熄灯了。只有村长八子的家里灯亮着，屋里的猜枚划拳声越听越大。八子家门户大，亲兄弟九个，排行老八；如果算上堂兄堂弟，则足有一个排还多。村子里的事，一向八子说了算，就是上级的驻队干部，也总让八子一马，否则，计划生育、提留摊派，一件事也甭想办成。九八年春上，老村长得了偏瘫，乡里干脆让八子当了村长。八子当了村长，家里也成了村委会，隔天不隔五，屋里总是摆下一桌公宴，几个村干部也都大醉一场，村子里的事也都在酒桌上拍板定案。今儿晚上就是村委会的例酒例会，几个村干部和八子一边喝酒，一边商量收夏粮摊派的事儿。

到晚上十一点多，一件老酒喝完了，八子女人也不上菜了。八子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说话越来越精神。以往这个时候，几个人也都酒足饭饱，一个个借上厕所溜之乎了。可今晚上，八子的话题引发了大家的兴趣。

“她妈x,去年于大河老婆生小孩儿，连一个子儿也不出。今年，他的摊派款还欠五十块。今夜趁黑，收拾他去！“

“整他！”几个人一致附和。大家心里明白，谁家违背政策，想多胎生育，都得给几个村干部每人送份儿礼，再额外给八子打点打点。只有这个于大河，老婆超生第二胎，不送礼打点不说，还在村里大声宣扬：

“大家都生，为啥我不能生？”

几个人来到于大河家大门外。副村长黑三先开口：

“于大河，开门！开门！”

“过去，看我哩！”治保主任麻三上前，照着大门，“通通通．．．”连撞了十来脚。

大门开了：

“深更半夜，你们干啥，干啥？！”大河大声质问。

“你欠摊派款，让你老婆跟我们去乡里，明天你拿钱赎人。”

“她回娘家，不在家！”

八子上前，“啪啪”照大河就是两个耳光。大河出手一拳，打在八子下巴上。几个人蜂拥而上，推的推，摁的摁。八子虽然人多，一则院里没灯看不清，二则醉地里手脚软颤，大河在下面一钻，竟从八子肋下钻了出去。几个人竟将麻三摁倒地上，不管他在下面咋喊叫，还是当成大河捶起来。大河一转身，摸到了门后的大铁锹，照八子劈下去．

随着八子的“妈呀”声，几个人一惊，住了手。

“走，打电话往派出所报案，抓他个兔崽子！”

几个人簇拥着八子，八子捂着脑袋走了。麻三一瘸一瘸，跟在后边。

大河妈从小儿子家跑来了。她听大河说了刚才的事儿，吓得一身哆嗦：

“娃儿，你打伤了八子，人家有行势，告到派出所，那咱们咋办哪？“说着，大河妈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怕啥，他会告，咱也会说。明天我也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是他们先打人，咱有理。”

             （二）

派出所里，张所长叼着一只红塔山，绷着脸，瞪着大眼，问大河：

“村长头上的伤是你劈的？”

“那是他先打我。”

“我不是问他打你，是问你打他！你说，到底是不是你劈的？”

“是我打的，可是他们先打我。”

“你说他们先打你，谁给你们作证？”

“麻三、黑三，他们都打了。”

“那谁给你作证？”

“．．．．．．”

“你还有什么说？”

“没有。”

“那好，你在这上面摁个指印。”张所长递过来笔录和印泥。

大河摁了指印。

“于大河，你打伤村干部，已经构成犯罪，现在对你刑事拘留。一会儿送你到县里去。”

大河愣了愣，马上醒过神来。今天的事儿真大了！

他看张所长在填写什么文件，没有注意他，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扬长朝公路上奔跑，又跳上了刚停下来的班车．．．．．．

车到了老沙河边上停下来。大河刚下车，派出所的摩托就到了。大河跑进玉米地，摩托车上下来的三个人就绕着玉米地找起来。

“所长，他在这儿。”

“出来，不出来就开枪了！”

大河飞快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一下子跳进滚滚下泻的浊黄流水里。张所长和另外两个警察站在河岸上，看着在水里一浮一沉的大河：

“你跑！”

“哎呀，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哪！”一个割草老头大喊。

“别喊，别喊，那是个罪犯。”

大河不见了，河里黄色的浊流依旧滚滚而下。

              （三）

村里人顺着老沙河找了三四天，直到下游三百多里，也没有大河的影子。村里的人们起哄了：

“走，到市里去，都去告，国家总会给大河个公道。”

“见了大官好说话，讲理。”

“村里的手扶都开上。”

“说不定市长还亲自接待咱，给大河伸冤呢？”

队伍出发了。三十几辆手扶，扯着整幅的白布，上面写着“于大河冤枉”，“冤”字写得特别大。大河媳妇坐在手扶车厢里，一路嚎啕。

队伍到了市政府门口。张所长的三轮摩托已经早早地等在哪儿。他一见“于大河冤枉”的条幅，不由分说，上前去扯。张所长没有扯住白布横幅，倒是手扶上的人扯住了他，将他拉到街心打了起来。男人只知道用拳头捅，女人只会用手撕。街上行人先是围观，再是帮捶，而且手脚利索，三拳两脚，打了就走。越看打的人越多，越打人们越激动。

“狠揍！”

“打死他！”

市政府的大门慢慢地合上了。

张所长被打得瘫倒地下，人们才想起上访告状。年轻人看见大门关了，就爬上大门，翻进去。

警笛响了，县里的警车追来了，比手扶还多！有人跑了，有人被堵在院子里，有人被抓住了。手扶也扔在了大街上，清障车把它们一个一个拉走。

村里人回家一清点，金锁、银奎、小毛、大狗．．．．．．先后被抓走了十个人。

过了一个星期，上边通知来了，要人们去城里领自己的手扶。大家伙一合计，不能去。

            （四）

被抓住的十个人关在县里的看守所。

张所长挨了打，回家将息了七八天，重新开始审理于大河的案子。

“金锁，你说于大河跑那儿了？”

“于大河被撵到水里淹死了。”金锁两只手被铐在椅子的背后。

“胡说，分明是你把他送走了！”张所长照金锁腿上就是一脚。

“你们看着他跳河，你还问！”

“你把他送走了，就是你送走了。”张所长又连踢了两脚。

“你说，于大河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你在新疆打过工，是不是你把他送到新疆了？”

“我没有送他去新疆。”

“那你把它藏到哪儿了？”张所长又踢了一脚，然后将他铐在门外铁栏杆上镶着的菱块上。金锁只好高抬手蹲在哪儿。

张所长又拿起电话：

“喂，把银奎带来。”

．．．．．．

案件似乎有了进展，隔上一两天，张所长总是来村里抓人，大河的媳妇也抓进去住了一个多月。过些时县里搞“严打”，抓进去的人都在游街示众的卡车里。

             （五）

冬天，大水退了，河流清了。老沙河里的沙场又热闹起来。装载机轰鸣着，铲起一大斗一大斗的沙子往卡车里装。一斗沙铲起，随即一声惊叫：

“哎呀，是个人！”

大河妈来了，大河媳妇抱着娃娃拉着女儿来了。她们一看见尸体上颜色灰黄的夹克衫，瘫坐地上大哭起来。那哭声，让人头发都直。大河儿子没有哭，指头含到嘴里，呆呆地看着奶奶和妈妈。

村里抓去的人都回来了。再也没有人提上访的事了。

张所长免职了，也调走了。

0六年，村子里民主选举村干部。八子远近兄弟齐上阵，奔走月余。八子又当上了村长。

老沙河的水，每年夏天都会变黄，都会浊流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