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敏：墨西哥民主史话

无论印第安人，还是后来的西班牙人都更加钟爱墨西哥而不是更北、更荒漠的美国。1521年西班牙征服墨西哥，而1620年五月花号抵北美。也就是说，墨西哥的开发比美国至少早一百年。此后，墨西哥各个方面都远远好于同期美国。到1800年左右，墨西哥和美国的人口都在600余万左右。墨西哥至少也不落后于美国。2016年川普竞选总统时，就高呼要在南部建立隔离墙禁止墨西哥人偷渡进入美国。墨西哥落后美国的原因是长期的战乱使人心变坏，第二就是长期公有制运动扼杀了人们的积极性。

墨西哥人口1.2亿，1810年开始独立，2012年才完成多党轮替，用了200年。那种“民主制度是一蹴而就”的观念是错的。1917年2月5日颁布的《墨西哥合众国宪法》一直执行至今，曾进行过近200次修改。民主艰难啊！

一，独立战争引起混乱和独裁

西班牙人1519年侵入墨西哥，1521年征服了土著的阿兹特克帝国，阿兹特人与殷商人类似，以活人祭祀著名，愚昧落后残酷。1551年，西班牙人建立了墨西哥大学。墨西哥的文明水平迅速地与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欧洲拉齐了。墨西哥的华纳托本是一块无用之地，因为西班牙人发现了银矿而发展起来，到十八世纪竟生产了整个世界银产量的2/3！

1810年9月16日，伊达尔戈神父在多洛雷斯城放出狱中囚犯，敲响警钟，号召人民起义，拉开了墨西哥独立战争的序幕。独立一开始，西班牙人无奈地带着资金返回了欧洲，很快墨西哥的农业就减少了一半，矿业缩减了三分之一。甚至到1876年，墨西哥的经济水平竟远不及1821年刚独立的时候。

从1821年到1876年的55年中，墨西哥竟然换了75次总统，其中圣安纳反复八次担任总统！期间还曾两次建立帝制，并随后杀了两个倒霉的皇帝。

1829年，墨西哥模仿美国，废弃西班牙国王的墨西哥元首地位，成立联邦共和国，采用总统制。墨西哥独立战争在政治上赶走了西班牙人，却释放了层出不穷的军阀和野心家。原来派到墨西哥的总督、检审庭官员、各个主教都能互相监督，且受到西班牙王室甚至罗马教廷的有效约束。割断了与西班牙和欧洲的联系，这些军阀和野心家为所欲为。1854年，一批军官发动叛乱，从此开启了墨西哥的军阀混战时代。1712年和1867年恰帕斯州历史上两次最大的印第安人起义都是白人种植园侵占印第安人土地、迫使失去土地的印第安人成为种植园劳工直接引发的。

因为内乱，墨西哥无力抵御外侮，在1840年代和60年代，先后遭到美国、西班牙、英国、法国的入侵。在此期间爆发了美墨战争，墨西哥战败后割让土地240万平方公里，超过了墨西哥原有领土的一半还多。国家孱弱，缺少应有的凝聚力，南方的危地马拉等也独立出去，又失去土地50万平方公里。人民不但没有解放，反而比原来更加苦难深重。

墨西哥共和派领袖华雷斯虽然通过长期艰苦的武装斗争，于1867年驱逐了法国入侵者，重建共和国，但是墨西哥的政局未能稳定5年以上。1872年总统华雷斯病死后，政局又陷入纷争。

1876年，军中实力派人物迪亚斯发动政变，竟然提出“不要再选举了”的口号，推翻了民选总统泰哈达，1876年11月29日他自任总统。迪亚斯心狠手辣、非常擅长耍弄手腕，他采用操纵选举，流放、监禁、暗杀选举对手等流氓手段维持他的统治；同时施以小恩小惠，诱使老百姓只关心面包和钱袋，籍此消弥对其独裁统治的威胁。他的名言是：“一个嘴里有骨头的狗，既不会乱叫，也不会乱咬”。1899年，新莱昂省省长准备竞选总统。迪亚斯接见这个省长并假意允许他自由竞争。但随后他就将这个省长放逐了。1908年，马德罗提出要参与竞选，迪亚斯在1910年选举日时将他投入监狱，并宣称自己赢得大选。在迪亚斯的操纵下，墨西哥国会修改宪法，先是允许总统连任两届，然后又取消了所有限制，迪亚斯因此而成为墨西哥的独裁者，其独裁统治一直维持到1911年被推翻，长达34年之久。

在迪亚斯统治时期，建设了纵贯墨西哥的铁路和电报线路，引进了蒸汽机和其他先进的工业技术和设备。经济突飞猛进，商品关系发达，土地价值上升，土地兼并和投机蔚成风气，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跑到墨西哥做了一把地产生意，大赚一笔。

在共和制下，独裁者的长期统治名不正言不顺。通常说，超过十年，他们注定要遭受反抗。不可能永远用假选举欺骗人民，更不可以国情特色之类来欺民！即便你曾为国家做过重大贡献，执政超过十年人民也会厌烦。1910年迪亚斯想第7次连选连任总统。同时，弗朗西斯科•马德罗以“反对连任党”领导人身份宣布自己为候选人。迪亚斯逮捕了马德罗并于6月举行假选举并宣布自己获胜。马德罗流亡美国后号召墨西哥人民11月20日举行起义。各地军阀、政客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帜群起反抗，1911年，迪亚斯下台并流亡美国。然而，推翻了迪亚斯后，墨西哥反而陷入更大的动荡中。1911年10月当选的总统马代罗于1913年被革命者杀死。之后的几年中，失去土地的农民暴乱肆虐全国，有上百万人因暴力和饥馑而丧命。

二，宪政初创期（1919～1940年）

墨西哥农民革命领袖卡兰萨夺取政权后，大力推行左倾政策。卡兰萨担任总统期间，墨西哥通过了1917年新宪法，规定总统任期为4年；新宪法废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政原则，规定国家有权为“公共利益”限制或没收私有财产。

此时，墨西哥面临的另一个严峻问题就是1910年革命后，以反抗独裁，追求自由民主为名群雄并起的大小军阀。以维拉和萨帕塔为代表的军阀手握重兵，动辄反叛。墨西哥要实现民主宪政，就要用文职政治家替代军人。卡兰萨要实现这一目标，但未能最终成功。他在奥夫雷贡的帮助下消灭其他军阀。但当卡兰萨选任文职政治家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的时候，则遭到奥夫雷贡等军人的反叛。最后卡兰萨被反叛军人枪杀。

墨西哥与俄罗斯，这是一个奇异的对比：两国人口总数比较接近，都在一亿多。国土面积则相差很大，俄罗斯是墨西哥的8.7倍。一般理解，俄罗斯的经济实力应该比墨西哥强得多，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倒过来。以2000年为例：墨西哥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为5814亿美元，是俄罗斯的2.2倍；而人均国民总收入，墨西哥5110美元，俄罗斯1710美元，前者约为后者的3倍。两国经济状态为何如此悬殊？与俄罗斯形成巨大反差的还有，1940-1981年连续40多年的时间里，墨西哥的经济以年均6.1%的速度持续增长，同时政局大体保持长期稳定，被国际上称为“墨西哥奇迹”。谜底在哪？就在1917年。

1917年，墨西哥立宪会议通过了一部宪法，确立了三权分立和普选原则，从此走上了虽有坎坷却顺应世界潮流的宪政之路。1917年，俄罗斯发生十月革命，尔后以武力解散立宪会议，否定宪政，走上了一条斯大林一个人说了算，5000万人蒙冤的无产阶级专政之路（《炎黄春秋》2009年第11期《俄罗斯走向宪政的大弯路》）。此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1917年卡兰萨总统颁布了奠定国家宪政基础的《墨西哥合众国宪法》（2月5日由制宪会议通过）。这部宪法执行至今，期间进行过近200次修改，但其民主方向始终没变。宪法规定：国家为总统制的联邦共和体制，三权分立；总统由直接普选产生，任期6年，终身不得再任（州长终身只能担任一次）。总统、州长、部长换届时，高中级官员均需大换班，这极大地缓解了各派之间的矛盾。总统是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执掌国家最高行政权。由参众两院组成的联邦议会是国家立法机构，主要职权有：批准条约及总统关于法院、财政、外交、军队高级官员任命；修改宪法；批准总统出访；必要时任命临时总统等。内阁是政府行政机构，由总统直接领导。墨西哥各州制定本州宪法，但州政府权力受国家根本法约束。

奥夫雷贡担任四年总统（1920——1924年）后选定卡列斯担任总统（1924——1928年）。作为前总统和长期的军事将领，奥夫雷贡仍对墨西哥政治有很大影响。1928年，奥夫雷贡参加了总统竞选并成功当选。这种情形让我们看到与俄罗斯今天类似的苗头，两人轮换担任总统来钻宪法的空子。但在墨西哥，奥夫雷贡没有成功。在当选之前，奥夫雷贡就遭受到他此前部下的反叛，但他们都被杀掉。但最终，墨西哥人还是成功地在奥夫雷贡就任总统之前把他杀掉了。

奥夫雷贡死了，卡列斯成了墨西哥最有影响力的人物。1929年3月，卡列斯说服了的墨西哥的将军们交出他们军队的控制权，并创建了墨西哥国民革命党，依靠政党吸纳军队将领和政客，并整合国家的各个利益集团。

在1934年的总统选举中，卡列斯安排属下卡德纳斯成为总统候选人，并期望通过操纵卡德纳斯继续影响政坛。卡德纳斯当选总统后，与卡列斯的矛盾加深。卡德纳斯采取反腐败等一系列措施逐步排除卡列斯和其周围的将领们。1936年4月，卡德纳斯将卡列斯与另外几个将军驱逐出国。至此，墨西哥革命崛起的将军们几乎被彻底驱逐出了政坛。

在亲苏的左派总统卡德纳斯的领导下，以1917宪法为依据，发起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强制剥夺了大地产者和教会的土地所有权；将土地分配给村社集体经营，再由农民各家承包。在拥有大量印第安人的地区，村社制度继承了印第安人土地共有、集体经营的历史传统，也得到大量农民的支持。卡德纳斯建立了工农武装，与正规军相制约，并实行竞争性考试，进一步加强军队的职业化。军队编制也缩小到49038人。卡德纳斯还大规模推行“国有化”运动，没收大量的私人资产和外国投资公司的资产。大半个世纪的左倾弯路，使得墨西哥完全沦为贫穷、腐败的“第三世界国家”，与邻居美国形成了全世界最强烈的对比。

1938年3月卡德纳斯解散了国民革命党，在它的基础上成立了新的官方党——墨西哥革命党。这是墨西哥宪政史上的一次重大改革。改革的要点有二：一是把包括工人农民在内的广大民众吸收进党；二是把卡列斯建立的地区结构的官方党，改造成职团结构的官方党。将国民党分成4个职业部门——农民部、工人部、人民部和军人部，形成一个广泛的、中央集权的执政党。官方党的这种职团结构，对于宪政制度的确立有两个重要意义：第一，除了军队，党的其他3个部都有从基层到中央的垂直组织系统。第二，进一步把军队引入制度化的轨道，避免了他们经常非法干政的弊端。 

1940年墨西哥的经济出现了危机，从而又引发了选举危机。执政党内部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卡德纳斯总统所支持的总统候选人穆希卡为首的“激进改革派”；一派是前总统希尔为首的“恢复秩序派”提名当时政府的国防部长卡马乔为总统候选人，并发起了强大的竞选运动。若卡德纳斯想控制总统候选人的提名，就有可能使国家陷入分裂，甚至内战。最后，众参两院以多数票通过支持卡马乔为总统候选人，并在两院组织“政治行动集团”，从而避免了军队哗变。1940年7月7日举行大选，卡马乔赢得了胜利。卡德纳依法把领导权交给了卡马乔。从此，每6年一次的总统选举和权力移交制度化了；任何觊觎总统职位的军人野心家都无隙可乘。墨西哥的政治总算稳定了下来。随着宪政秩序的确立，墨西哥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经济增长时代，这种增长很快使墨西哥从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变成一个工业农业国。

三，制度改革以及多党制形成

1940年墨西哥革命党的军人部被卡马乔总统取消，标志着墨西哥历史上军人干政时代的彻底结束。取消军人部的决定是总统做出的，得到了绝大多数将军和党的领袖们的支持，在他们看来，这一决定有助于“从一个军人政府到一个文官政府”的过渡。1946年选举中，官方首次提名一位文职人员米格尔.阿莱曼为总统候选人，并赢得了竞选的胜利。此后，墨西哥再没发生过军人政变的事情。 

1946年1月卡马乔将墨西哥革命党易名为革命制度党，简称“普里”(PRI)，表明墨西哥的革命任务已从群众性政治斗争转为维护和完善现行的制度，相应地，意识形态宣传也从过去的以阶级斗争、社会公正为主，转变为以“全国团结”为旗帜，淡化阶级冲突，强调民族利益。

1950年为了满足日益增多的有政治意识的公民和专门化利益集团的参政要求，革命制度党重新恢复了部门提名制度，职团结构再度得到承认，并且扩展这一结构的外延。在党的外围创立特殊的群众组织，把更多的政治力量整合到党的周围。如：为了保持与军人的团结一致，革命制度党建立了“全国荣誉和公正委员会”；为了鼓励妇女和青年加入官方党，又成立了“全国妇女参政委员会”和“全国青年组织”。

一党长期执政出现危机的早期标志性事件：1968年在墨西哥城爆发的学生抗议运动，示威学生要求开放民主，但遭到了残酷的镇压，死伤上千人。这次事件把墨西哥政治制度的反民主的性质和经济制度的不公正的性质暴露在人民的面前，从而促进了20世纪70,80年代墨西哥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改革。

从1958年洛佩斯.马特奥斯就任总统时起，以推动选举制度改革为主要内容的政治体制改革，以增加反对党在国会的席位。

1970年埃切维里亚总统执政后，为了能更多地听到少数党的意见，一方面他把反对党获得党众议员资格的总票数由2.5%降至1.5%，另一方面又把党众议员席位的最高限额从20席增至25席；为鼓励青年参与竞选，参、众议员的年龄下限分别降到30岁和21岁。这样，墨西哥的反对党就慢慢成长起来。

1976年洛佩斯.波蒂略总统执政后，于1977年很快颁布了《政治组织和选举程序法》，宣布取消政党议员制，而代之以“比例众议员”制，即众议院设400个席位，其中300席由全国300个选区多数票产生，另100个席位在获准登记的各反对党按得票率加以分配。此外，改革还放宽了政党登记的条件，反对党还可以联合参选。在1979年的议会选举中，墨西哥共党取得了18个席位，一度成为议会中仅次于国家行动党的第二大反对党。

由于长期执政并维持高度集中和缺乏监督机制的政治体制，不可避免地，革命制度党内官僚主义和腐败现象日益严重。1986年8月，以前总统拉萨洛•卡德纳斯之子等党内一批知名人士，由于对德拉马德里政府(1982一1988)的经济政策和党内的专制腐败现象不满公开宣布成立民主潮流派，公开批评政府的政策，要求在党内进行民主改革，党的总统候选人不应由总统一人指定，应由党内民主选举产生。1987年8月，革命制度党宣布将民主潮流派的领导人卡德纳斯、莱多等和一批党员开除出党。

1988年1月，民主潮流派、真正革命党、重建卡德纳斯阵线党、社会主义人民党等14个政党和组织组成全国民主阵线。6月8日，该阵线与墨西哥社会党组成选举联盟，推举卡德纳斯为总统候选人，在同年7月的大选中，得票占总数的30.59%居第二位。国家行动党党的候选人曼努埃尔•克洛德尔得16.60%的选票，居第三位。在这次大选中，革命制度党的候选人(卡洛斯•萨利纳斯)首次遇到严重的挑战，得票只占50.71%，勉强过半数。

1989年5月6日，民主潮流派、社会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等11个政党和组织宣布联合组成民主革命党(PRD)。这样，加上原来的革命制度党和原有的反对党国家行动党三足鼎立，标志墨西哥的政治制度逐步走向多元化。

萨利纳斯执政期间(1988一1994)，曾多次修改宪法和选举法，将众议院的席位增加到500席，其中300席由多数票产生，200席为党议员，由比例代表制产生。1990年颁布联邦选举机构和程序法，成立联邦选举委员会，由内政部领导。1993年通过修改宪法，将参议院席位从64席增加到128席，31个州和首都联邦区各选4席，其中3席由相对多数产生，1席由得票占第二位的党担任。这样，反对党首次可当选为参议员。

1994年8月的大选共有9个党参加。在总统选举中，革命制度党的总统候选人塞迪略得票居第一位，但只占48.77%，是1929年该党成立以来得票率最低的一次。国家行动党候选人赛瓦略斯得票占25.94%，居第二位。PRD党候选人卡德纳斯得票居第三位。

塞迪略1994年12月1日就任总统后不久，墨西哥爆发了一场震惊世界的金融危机。为克服危机，塞迪略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旨在恢复和发展经济的措施。1996年塞迪略的政治改革主要包括以下内容：任何政党在众议院中的席位不能超过300席(共500席)，即60%;自1997年起，将有32名参议员按比例代表制产生(参议院共128席)；政府不能干预选举机构，内政部长不再主持联邦选举委员会，该委员会将成为一个独立的机构;各政党的活动经费和竞选费用将主要靠公共机构提供，而不是靠私人机构提供，法律将规定适当比例并确定竞选费用的最高限额，对经费的使用进行控制和监督；最高法院主管选举；联邦选举法庭由司法权主管;有关宪法分歧的诉讼由最高法院解决……

1997年7月6日，墨西哥举行了中期选举，众议院504席全部改选，参议院128席改选一半。选举结果，革命制度党在众、参两院中分别获得238席和77席，第一次在众议院中所占席位不到一半。在关键的2000年7月总统大选中，革命制度党的总统候选人拉瓦斯蒂达以240万多票、6.42百分点之差输给福克斯。福克斯当选为总统。2006年，国家行动党继续执掌总统职位。在2012年，总统选举中，革命制度党推荐的候选人涅托终于重新夺回了总统宝座。这也标志着，墨西哥民主转型真正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