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四年一次的营销,远不如原来领导对我的关心。
一
竞选加速,川普团队每天给我(Mu)来信。
今天又把中奖、传销、爱国主义结合起来,说总统专门手签了“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帽子,夜里12点以前,为他的竞选捐款,就有机会赢得帽子,专为爱国者设计,名字也能写在荣誉团队的顶部。
最后落款:一如既往,所有的都是美国制造(除了第一夫人)。
我是为观察选举,注册的邮箱。后续陆续介绍情况。
川普这种领导,四年一次才想到我,不像我过去的领导,始终对我关心备至。
二 前一篇,写了第一位X,多年的隐忍,为了最后的任性。读者觉得有点意思。继续写第二位Y,和我共事最久,多年的好基友纠缠。
Y是1987年大学毕业分配来当辅导员的。他上大学时是思潮活跃的80年代,学校又是北师大,先后出过两个诺奖获得者,又来到获得第三个诺奖的北外。
当然,绝大多数北外师生,不知道法籍华人作家高行健,1962年毕业于北外法语系。
如果我听从这位台湾同胞的建议,继续努力,或许北外能和北师大打平。
Y当初进入体制,像许多人一样,都是想改变体制,但最终都被体制所改变。我、西北政法的谌洪果、西南民院的宋石男等,在高校挣扎多年,最终以终身副教授的身份自行离去,算是极少的几个例外。
不能改变体制,又不愿被体制,具体地说,不愿被体制中的一些人所改变,私谊公理,冲突煎熬。百无一用是书生,离开旱涝保收的大学,艰难困顿,也可以让那些高校的成功者继续可怜惋惜。
Y就是这样的成功者。
其实也不顺,开始几年一直在系里当辅导员,后来平调到校团委,最后又回到系改的学院里。
我来的时候,十五年过去了,他刚提拔为英语学院副书记,还不像正书记X有单独的办公室,只能和几个手下的辅导员挤在一个屋里。总有人进进出出,门永远是开的,没有什么隐私。
这个时期,他和我们这些青椒(青年教工)关系融洽。大家随时可去他那里聊聊,蹭几根烟,弄点茶喝。总能在他的桌下、柜里翻出烟酒茶、挂历摆设什么的,都是学生、家长或用人单位送的。
大家聚餐时从他那儿拿酒去喝,也不是什么好酒。有人说好酒他都拿回家了,留下这些充公。他说本来就不是好酒,再说谁会拿好东西往办公室送?
有人说,那就是送到您家里去了。他说,送到别的领导家里了,还轮不上我。
我最佩服他的有三点:
一是酒量。和他相交十多年,公私饭局无数,每次他都是三种全会,红、白、啤,酒扫众人,让许多教师酒后失态,可从未见他喝醉。 对他深不见底、兼容并蓄的酒量,他自称是天生加锤炼,当然不是和我们这些教书的练,而是陪着大领导酒精考验出来的。同事们则说他硕大的肚子是酒量的基础。
二是语言。他深谙各种俗语、杂话、段子,其实去孔子学院更能发挥优势,我的写作和见识都受益于他。
比如有次欢送某位辅导员调到校长办公室,他说“背心改胸罩,虽然是平调,位置更重要”。
又有次,大家说领导大会上讲的话怎么不算数。他说那是“脚后跟上吊——哄鬼”,当然是酒后说的。
还有次,大家议论会不会分房,他说“紫禁城的太监——下面没有了”。 三是毅力。
他多年来一直是体格伟岸,脸肥肚圆。辅导员的工作,相扑员的风范;副处级的职责,省部级以上的分量。
他好穿白衬衣,衣服倒是很干净,但由于填充物鼓囊晃动,老是给人汗津津、油滋滋的感觉。离你三米,呼哧带喘;离你两米,热量袭人;离你一米,零距离接触。
后来人到中年,不知为健康考虑,还是提拔为正处后,开始注意形象。不经意间他瘦身成功,除了声音没变,其他判若两人,而且再无反弹。衣挺体健,这得多大的毅力?身处吃喝无度、应酬不断的位置,又得多大的定力?
佩服。
Y做了很多年的学院副书记。正书记X升任学校副书记后,上面并没有即刻扶正Y,只是让牵头主持工作,搬进了X留下的独立办公室。刚开始,门经常半开着,总见他在大班桌后面看着电脑。
和我上的不是一个网 有一年突然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要维护校园稳定,安抚学生,自然也要和我谈谈。
Y问,陈光诚是干什么的?怎么从未听说过,和陈光标是什么关系?我说你不是成天上网,还有学生信息员汇报吗,怎么还问我?
他嘿嘿一乐,咱俩上的网不一样。那些学生领补助、看八卦积极,掌握的情况肯定没你多。
我后来到了美国,看看陈的言论,觉得当年浪费了脑细胞。
Y以副职主持工作期间,非常卖力。过了几年,被正式任命为正处后,对我一如既往的关心。道理二人都明白,懒得争论,就是阻拦。就像足球场上人盯人防守,我动他动,我不动,他也防着我动。
因为我经常有一些会议、讲座,偶尔出访什么的,有些涉及到调课,要给他报备。于是好几年里,一遇到这种事,他也不和我说别的,就是利用人情交往的同事、朋友、兄弟关系,或者说让我为家里和孩子考虑,软磨硬泡、苦口婆心劝阻我。
一直以来我不管做什么事儿,观点风格难免争议,但遵纪守法是一定的。不光宣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民主、自由、公平、法治”,在生活、道德方面,更是格外注意,不授人以柄。
所以不管是因爆明星吃空饷,被其六千万粉丝人肉,还是写“看脸看胸”文,被媒体大批判,我顶多是个观点的敌人,而不是生活中的坏人。这么多年先是左派批观点,后是右派说人品,但常绿乔木,什么抄袭、酒驾、吸毒、嫖娼、潜规则,都没有。
最后一个尽管有的是机会。 对我的劝阻,主要是由Y执行的。碰到棘手的、涉及言论的,也由院长出面,或二人联合谈话。这个院长,最初调入的时候是讲师,一路擢升为博导、副校长,研究美国思想文化。 院长的经历和言论,见证了一个自由知识分子,怎么转变为原来思想的反面。以我十多年和他的交往,他的故事更精彩,会单独写在我的一本未完书稿《围墙》里,网络时代的《围城》。
我是政治学博士、新闻传播学副教授,知道政治的规则和言论的尺度,不是什么话都能说、敢说。
为人师、为人父,从不污言秽语、宣扬暴力、色情。言论除了有痛苦的自我审查,不管是发表在报刊,还是网络,编辑网管又有苛刻的审查。退稿、删帖经常的,能存在的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经常被他们看到了,还要和我谈话。
劝阻案例
有一次一民间机构主办农民工问题研讨会,在翠宫饭店,请我和几个高校的学者讲讲。Y劝阻,说这个机构背景很复杂,话题也敏感,我最好别去。
复杂敏感我哪知道,又关我什么事?我讲的是简单、不敏感的学术问题:“媒体中的农民工形象”,又是在星期六,管得着吗?他说体制内的老师,要注意身份和影响。 还有一次三味书屋搞个互联网问题的讨论会,请了我和几个中外学者发言。Y闻讯后又劝阻,说互联网问题很敏感。我说答应了人家,不去不合适。他说你可以找个理由,病了,或者学校突然有事。 我说,也不知道谁病了?本来没事,是学校周末也找事。后来三味书屋被消防检查,会议取消。我不用生病。
我也办过一些小会,有一次是“互联网和公民社会建设”研讨会。议题和名单事先看了又看,审了又审。前一天是周五晚上,Y约谈我,说这个会还是别开了。我说明天一早就要开了,怎么通知校外那么多人?他说反正不能开,也开不了。
第二天人都来了,会议室门紧锁。找人、打电话无解,最后只好挪到校外酒店的地下一层咖啡厅座谈。
我是政治传播学者,研究媒体、网络在政治、选举中的作用。2012年春,埃及总统大选,邀请我观察选举。Y又劝阻我说这事很复杂啊,阿拉伯那个春是美国的阴谋,我不能去。
我确实感兴趣,最后还是去了。回来给他送了礼物,他说这次我收了,下次要听劝。
上图是2012年5月,埃及基纳省,左乔木,中监票的法官,右娜蒂拉,同组的突尼斯观察员。前面是密封的票箱。
最终选举以后的事,让我很失望。
来美以后学历史,才知美国是发达以后才逐渐搞民主,而不是民主了才发达。埃及一半的人是文盲,我去的基纳,是内陆沙漠,非旅游区,当地人第一次见到中国人。怎么搞民主?
2012年11月美国大选,我和体制内的几个学者应邀观察,包括社科院政治学所所长房宁教授。
出去一趟,机会难得,美国的两所大学顺便邀请我做个讲座,并在官网发了通知。
同行其他人的大学、研究所都没事,Y又三番五次劝阻我。最后我说考察行程、讲座都安排好了,如果不去,怎么给人家解释?
他说十八大期间禁止外出。我哭笑不得,你说禁止进京还可以理解。再说同时期外出的同事很多,故事不能这么编吧?
最有意思的是2011年11月8日,海淀区人大代表投票日。当天我一上午有课,中午吃饭时,突然通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老师,两点开个业务会,不得请假。书记、院长、副院长,院长助理,轮番讲话,车轱辘话来回说。其他老师再挨个表态。
一起上厕所的时候,一位老师笑着说,其实就是为了拖住你。
会开到五点,院长、Y书记陪着我,一起走进“投 好庄严一票”的彩门,去投票。我投票的一瞬间,校宣传部干事、校报记者的闪光灯一片照耀。我想过几天,学校的宣传栏,会是校领导、我们这些等,积极投票、行使权利的照片。 之后院长、书记一左一右,后边还有几位副院长簇拥着,盛情邀请我到北外宾馆一早已订好的包间晚餐。
餐间不断有师生打手机、发短信过来(那时微信还不普及),通报投票情况,让我去现场监票。我有充分的自由,摆弄手机,被陪同上厕所,剩下就是听他们讲国情论、时机论、素质论,大学教授和社会人的不同。
晚上快十点,Y开我的车送我回家,又开走我的车,说明天打车来校取车,他给我报销。我问他不回家?他说投票截止夜里12点,之后开始连夜记票,今晚全校的政工停休,密切关注学生动态。
都不容易。
凌晨4点,有一直在记票室外守候的学生发来短信,校长刚过半数,险胜,我以另选他人获得第二,败选。
另有学生短信:现在4点25,我们回去睡觉了,熬了一晚,Y书记整个人游离了,据说一早八点还要给学生干部开会。
领导干部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就是这样干,没几年,Y还是被平调到后勤处当处长。刚好学校在怀柔开个会,本学院的很多老师来给他敬酒,祝贺谈不上,算是欢送吧。他是来者不拒,经常自己满上,先干了再说。那晚他喝了好多酒,说了很多话。
大概意思是他在英语学院(之前叫系)20多年,既有感情,工作也熟,不用操心、费力就能干好。后勤人多事杂,水、电、暖气、食堂,干好了正常,没人会表扬;一有问题都要投诉抱怨,吃力不讨好。没想到50岁了,是这结局。
他走后接替他的是新书记Z,下篇介绍。
后来我被去了图书馆,校园偶尔碰到Y书记,不,Y处长,在指挥抢修。就像他说的领导干部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像他这样执行能力超强的同志,后勤处长干得也挺好。
一次午餐时又碰到,Y说看我在图书馆也不消停,也不想想以后。我说随时准备去你那里的后勤烧锅炉。他说你还是饶了我吧,在图书馆老实呆着吧。
三年后我辞职离开,走时黯然,竟忘了和他告个别,遗憾没有机会再在他手下干活。
三
来美国后,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到后勤处,好好学学水暖电的修理,美国这可是很抢手的职业。人工贵,服务不便利,只好自己修。逐渐从中国的教授,变成全能的二把刀修理工。离得远了,偶尔想起Y,觉得他其实是不错的人。平时和大家吃吃喝喝,没有那么意识形态。和我的一些事,更多是职位所为吧。
就像他常说的,你们这些公知啊,就是不接地气。
我来美国一看,哪有什么公知,或者遍地是公知,但首先要挣工资。资本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是个人都会讲英语,是个华人都会开出租、端盘子、送外卖;或者收房租、国内挣钱美国消费。这些我不愿,也没有。
疫情来了,只有居家写文章,把文章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