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政治投机、卖身求荣、为了几个赏钱。”
一
我在北外英语学院新闻系当老师的时候,教过英语作文和新闻写作。
新闻写作,比如一个事件:打工女被人骗财骗色,含恨自尽,幸被人救。
有同学的标题:
我那苦命的妹子呦,拿什么拯救你的青春?
典型的《知音》体,好在还能看懂。
还有同学的标题:
社会转型期波伏娃第二性与金赛报告之于中国女性的主体投射和命运救赎
典型的《读书》体,不知想说什么。
对于《知音》体,我的要求是去掉那些形容词和煽情的部分;对于《读书》体,则是说人话。
英语作文也是。
美国人说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government 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同样的意思,我那些学生一定会用三个复杂的动词,美国人不用,中国人不懂;一个长长的能憋死你的句子,中间还有几个从句,或并列、或转折、或递进的关系。
我问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写?
高考指南,老师要求,范文模仿。
用大词生僻字,堆砌辞藻和概念,显得知识面很宽;用复杂的长句,显得很有思考和深度;最好让人看不懂,又不敢说不懂,敬畏给高分。
所以现在出了浙江满分的作文,我一点也不奇怪:
除了题目和划线的那句,很多字我认识,就是不知道文章是啥意思?
划线的那句:“在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筑我们”,要我写,就是:我们影响生活,生活也影响我们。
这是句废话,无需写。所以有人换成塑造、浇筑,在3D打印和钢筋混凝土的时代,就有了思想的高度。
还有不少字不认识。第一段三句话,就有三个词让我困惑。
文章看不明白,对词语做点技术分析,括号里是我查阅词典的替代。
嚆矢(开端)、滥觞(起源)、振翮(振翅)、肯綮(要害)、祓除(清除)、玉墀(庙堂)、婞直(倔强)。
看英语碰到生词的痛苦,在母语、在中学生的作文中再次体会,更为痛苦。
二
文中提到的卡尔维诺、维特根斯坦、麦金泰尔、陈年喜、树上的男爵,我也所知甚少。
一直是文艺青年,读书写作从未中断,好做思考状。别人质疑我的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博士、北外国际传播教授的水平,我也怀疑,特别是看不懂这篇满分作文的时候。
在北外的时候,有两年被抽调去改高考英语作文。阅卷要求,和开始学生说得一样。量大时间紧,考察的重点已不是内容和思想性,而是结构完整、词汇丰富、句式复杂多样。
高考语文作文也是如此,早已背离“内容清楚、言之有物”的基本标准,而是形成某种套路。
你有套路,学生就演练,考官看你套路娴熟,就是满分。
事实上,三个阅卷老师是有分歧的,满分60分,一位给了39,另外两位给了55。最后阅卷组组长陈建新定夺,给了满分。
他说了很多,在他“几十年的高考阅卷生涯中,这是一篇极少碰到的佳作”。最终认定文章:没有废话、逻辑严谨、思维深刻。
原以为郭德纲是艺名,真名是陈建新。查了一下,确有此人,陈建新,1954年生,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曾在《读书》发表论文。
满分作文经媒体渲染、师生研读,具有很强的导向。记得某一年的满分作文是父亲病逝、本人发愤。第二年的作文,很多考生家庭遭遇不幸。
作为应试教育、标准化流程,问题不在考生身上。
过去科举的八股文,就是规定好八种套路、必读典籍,然后引经据典起股、佶屈聱牙作文。
中国出了无数个状元,但没有一篇他们的八股文能传下来。
时代在变化,有些没变。那些命题、改卷的老师,是不是下图的自得其乐:
三
言之有物、文以载道,写作都有目的,除非你是锁起来的日记,而不是像她和我发表的文章。
做过记者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我为什么要写作》中,给出四个原因(蓝色是我的评论):
1.表达的欲望。
2.唯美的思想与热情。
除非艺术的需要,脏词不入文。骂人谁不会,那为什么还要上学受教育?教育是为了让你变得文明,即使表达情绪,也和别人不一样。
我在教写作的时候,不管是俊朗的男生,还是靓丽的女生,很多表达都和B干上了。厉害是牛B,鄙视是傻B,辛苦是苦B,虚伪是装B,不懂是懵B,发愣是呆B,厌恶是二B... ...
写作的美感,多年的教育在哪?
3.历史方面的冲动。
一切都是历史,这句话也是。既有史家的宏大叙事,也有个体的点滴记忆。古往今来,道理就那么几条,但人的体验千差万别。说出每个人的故事,就是不一样的历史,正如乔木美国疫情日记。
4.政治上所作的努力。这里所用“政治”一词是从它最广泛的意义上而言的。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帮助别人树立要争取哪一种社会的想法。没有一本书,是能够没有丝毫的政治倾向的。有人认为艺术应该脱离政治,这种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政治。
艺术不能脱离政治,法律更是,政法不分家。
四
8月3日的纽约时报,提到一个人。
田飞龙,1983年生,北大宪法学博士,北航法学院副教授。2014年占中前后,在港大访学一年。
纽时称:
田飞龙第一次来到香港时,要求自由选举的呼声不断高涨,他说,这个社会似乎体现了他在北京读研究生时,所学习的自由政治理念,令他感到同情。
然后,当2014年这些呼吁升级为香港各地的抗议活动时,他开始日益赞同中国的警告:自由可能会走得太过火,威胁国家统一。他成了示威活动的强烈批评者。
六年后,当中国对这个前英国殖民地实施全面的国家安全法时,他成了这项法案的坚定捍卫者。
纽时采访、提到了很多中外法律学者,形式上平衡,但倾向是明显的。最后称:
自从中国立法机构在6月底通过安全法以来,田飞龙和其他在同一阵线的中国学者,在许多文章、访谈和新闻发布会中,都积极为该法辩护。田飞龙认为,中国知识分子下一步将面对的是不断恶化的中美关系。
「包括我们学者,我们也要选边站队,对吧?」他说。「对不起,现在目标不是西化,现在目标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报道发表后,著名公知荣剑先生,推特发帖:
之后又发一贴,连我捎上:
他们都号称是自由主义者,但只坚持自己的言论自由,不包容别人的言论自由和思想变化。变化了就是政治投机、卖身求荣、为了几个赏钱。
我过去是学者,现在美国是商人,疫情期间公司关张,写文自救。原来不是政客,以后更没意愿,也无可能。侯门一入深似海,辞别体制,决计不会再回头。
田我不认识,看资料,小我13岁,也是一路读书上来,现在就是个普通副教授,研究和香港有关的法律。担任的两个职务,一个是北航一国两制法律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一个是全国港澳研究会理事。
了解高校情况的,都知道这是两个虚职,学术方面的,而不是拥有权力的行政职务。
荣剑说我们政治投机,从何说起?还是他有这样的心理?
卖身求荣更是恶意诋毁。我在美国保持独立,谁的钱也不拿,靠市场谋生。商人、自媒体,卖给谁,又求得什么荣?
田是研究一国两制的,让他跟着你们支持港乱,就不是卖身?
恰恰相反,荣剑游走中外,两头通吃。这是去年在美国的会议,说些邀请者喜欢听的话:
(右一荣剑、右二贺卫方)
真要荣华富贵,恐怕跟着荣剑提到的张千帆、高全喜两位,更容易获得。
这两位都是体制内有身份、担任学会职务的教授。张千帆教授北大的招牌,就是地位和影响。高全喜从北航学科领导,到上海交大讲席教授,长袖善舞,美国不止一套房子,公知圈令人称道。
至于说为了几个赏钱,田我不了解,荣剑、赵士林等同党多次攻击,说我的文章打赏来路不正,是有关部门的安排。自己内心阴毒,不光揣测别人,还污蔑网友。
五
而且这些人把公立大学、公共教育,当做过去的私塾、学徒、江湖的帮派、自己的码头。什么高全喜收了田飞龙,那么谁又收了高全喜,给他位置待遇?
张千帆教授把学生“扫地出门”,也是一种多么陈旧的认识。现代教育,师生又没有人身依附关系,观点可以不同,关系不和可以不来往,但上学时的师生事实,总不能抹杀吧?
观点不同,就说学生一条道走到黑、悲哀。倒是学生的回答,不卑不亢、有情有义、柔中带刚,就差一句: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既然谁都不代表真理,为什么就不容别人不同?不是自称自由主义者吗?
我在北外15年,指导过近百名研究生,现在都在一个群里。过去有学生不附和我,现在有学生不赞同我,就像学生的思想也在变化一样,和而不同,再正常不过了。
从中到美,人生跌宕,我的感悟是,中老年最大的美德,就是不要教训别人,特别是年轻人。
人老了都在吃老本,从脑力劳动,变为嘴力劳动,说别人容易。自己还能有多少更新和创造?
就像那位66岁的高考作文阅卷组组长,除了中学那点作文底子,以后体制内有资助混饭吃的论文,他大概再没写过像样的文章,还自称“几十年的阅卷生涯”。
那都是重复,而且是封闭起来的重复。
以他的文采和审美,除了年复一年的命题改卷,网络写作一分钱都赚不到。
而网络上野蛮生长的作者,有苦,一切经市场检验;也有乐,当读者认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