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飞速发展的20年,却是她失去的20年,最终梦断美利坚。
一
上一篇“乔木日记(55):疫情重灾区、不幸按摩女”, 写得很沉重。
我在给学生上媒体伦理课时,曾经分析过一个案例。某地扫黄,拿下不少衣着暴露的女子,尽管她们纷纷以手遮面,跟拍的记者还要递上话筒:
你是不觉得可耻?
任何犯罪现象,都有社会根源。用我陕西老家的话说:娃是个好娃,遇上个社会哈(坏的意思)。
同样,宋扬的不幸,也有美国社会的原因。我在叙述的时候,尽量平和客观,不做评价,但心里深深的同情悲悯。
比如,原文中篇开始:
一名男子一天晚上在街上注意到了她,他刚光顾过40路上一家有名的饭菜便宜,量又足的饭馆。她漂亮,比街头别的女人年轻,而且英语说得熟练,所以他掏钱买了一次服务。她说她的名字叫西西。
他叫保罗·海耶斯(Paul Hayes)。单身,四十出头,住在皇后区,他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但她还是让他着了魔。他们慢慢成了情侣,后来又回做朋友,并隐约打算着哪天重温鸳鸯梦。可是她和丈夫就住在一个街区之外。事情有点难办。
她很有幽默感,有事常常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他建议加强那幢楼的安全措施时她没理会。她也向他吐露过自己工作当中的危险和变化无常。
“她真的厌恶干这个,”海耶斯说。
即便如此,宋扬还是成了40路这个圈子不大的世界里一个凶猛的竞争者。靠咖啡和红牛支撑,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苦干,就像是面临某种自设的时间期限。
有人说她是想攒钱开自己的越南餐馆,或是给年迈的父母在纽约买个房子,或者想赚够了就不干了。
她的争强好胜和无穷干劲惹恼了一些其他的女人,发生过争吵、推搡和偶尔的撕扯头发。一名同行回忆说,要是有男人挑了别的按摩女,宋扬会嘲笑他喜欢老女人。
但另一个女人的记忆里里,宋扬更温柔、也更慷慨。她说,她刚到40路的时候,宋扬非要送她几条御寒的裤子。
看得出,38岁的宋扬,还算年轻,又有熟练的英语,人也热情。可是以平均每次70-80美元的价格,至少40次,才能挣够每月3100美元的工作室房租,交给二房东老李。出了事,房间被查封,他也跟着倒霉。
而这栋楼房的真正主人,当地的一个名流富豪,没有任何损失。
宋扬的相好海耶斯是一名计算机顾问,他和宋扬的弟弟宋海,蹑手蹑脚爬了50个台阶,想进入四楼宋扬的房间,寻找一些证据,拿回遗物。门被大铁链锁上,他来回跑了三里地,买了钢锯锯开。
(宋扬的遗留物,有花)
宋海经常在这一带转悠,问路人和居民,录音、拍照,试图证明是这个陌生城市的腐败警员,把宋扬从栏杆上扔了下去。
他的推断是:姐姐被一名警察性侵,虽投诉,却被警方安排的指认糊弄,随后对她报复。为什么这么多女人中,只有宋扬在2017年9月刚被抓,11月底又再次被抓?
最终在牧师的主持下,办了宋扬的葬礼,除了从辽宁来的妈妈和弟弟,还有海耶斯、帮她办绿卡的陈律师,以及她78岁的丈夫。
二
是的,宋扬有丈夫,美国公民。那为什么她还没有绿卡?
通常和美国公民结婚,不管是人在国外,还是已到了美国,先要花一年的时间,来申请临时绿卡。填复杂的表格、交各种证明、包括公证、体检,还有不低的费用,审核,等待,通知面试。
面试在驻中国的使领馆;以其他签证来美的,在美国的移民局。各种盘问、观察、证明审核。其中就看是否有移民倾向。
尽管结婚的最终结果是移民,但不能为了移民而结婚,主要是害怕假结婚。要证明你们的婚姻基础、彼此了解。年龄、身份、教育差距大,以及美国公民一方没有足够的财产,都会被怀疑,甚至被拒。
通过以后,发放有效期两年的绿卡。这是考核期,移民局官员会随时问询、调查,看两人有没有实际住在一起,有无共享的财产、账号、账单。分开问各种刁钻难堪的问题,看回答是否一致。
不是每对夫妇都会被盘问,但反常的婚姻肯定会被重点注意。
像问对方的内裤是什么颜色,这都是轻的。问一个月有几次,两个人会有正常偏差,本身还分大小月。二月更少,记忆不准。男的喜欢说多,女的喜欢说少,都能理解。
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两人说的对不上,那就麻烦了。
甚至夜里会查岗,分开睡,或者一方不在家,要做出合理解释,两边对质。
移民局专干这个的,职业敏感,再加上猎奇心理,不能像警察扫黄,但抓奸拆假,也有成就感。
通过两年考核,换发10年的永久绿卡,其中住满5年,也可申请入籍,领取护照。当然一直拿绿卡,不入籍也可以。
三
2019年,合作律师给我介绍一女士,帮她的杰出人才移民(EB1a)申请准备材料。当然不能作假,除了整理、翻译,还要用英语写一些材料。有些律师只管收钱接活,收下后大概说一下,你去准备各种材料,弄不了,找人帮你弄。
也有些会认真评估,有把握才收,但材料也得你做。至于费用嘛,先收一半或更多,第一关过了,交余款;没过,不退款。
这位女士美国生了个孩子,但孩子父亲在中国出不来,也不愿多说。本人多年以前获得过一个国内模特比赛的奖项,认识一些人,命运从此改变。
她有一些娱乐媒体的报道,出过写真集。形式上倒是符合移民局要求的至少满足三项条件,但质量档次、国际性、时效性差一些,只能尽量优化。
和我交流多了,看我认真、厚道,才说了更多。孩子爸爸出事以后,为了孩子上学,她必须要留下来,也不便回国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个美国公民结婚,华人怕被骗,也看不上。找了个美国人,付了五万美元,最终发现对方是个穷光蛋、大骗子。
男方除了租的房子,没有稳定的收入,社会安全交费、报税记录都不完整。加上萍水相逢,彼此也不了解,移民局一问、一查,就给拒了。结婚难,离婚易,钱损失一部分,人没让占便宜。
想想也是,婚姻大事,正经人、有钱的,谁干这个,万一被女方分一半财产怎办?
结婚短期不想了,听说杰出人才移民快,而且她这个条件似乎也能办,就试一下。
美国重视文学、艺术、体育,她这个是能办,但模特不像中医,越老越值钱,加上她很多年没有再干这一行,哪怕是做教练、当评委,或广告、影视、写作,多少沾点边。
最终她没有选择往下走,当然该付的费也付了。我认识一美国商人,离异,想找一华人。我无意一撮合,就喜欢她这款,成了。
本来我这移民咨询、留学服务、翻译公关,虽不太喜欢,也能维持。没想到疫情一闹,黄了,居家只能写作。
四
宋扬27岁结婚的时候,丈夫已经67岁。美国67岁退休,但如果没有交够40个点值的社安(最快也得10年),就没有养老金。即使交够了,如果交得少,领得也少。根据美国政府的统计,2017年领养老金的,人均每月1254美元。
宋扬丈夫一直在厨房。塞班岛的餐馆没有生意后,夫妻转战纽约,这时丈夫年事已高,没人雇佣。如果有养老金,也不会太多。没有的话,申请政府救济,也只够本人。宋扬、未来发展、回国探亲,还得靠自己。
丈夫的收入,夫妻的年龄悬殊,或许让移民官生疑,是绿卡久拖不决的原因。或者那时餐馆忙乱,加之程序复杂,没有想着先办绿卡。后来到了纽约,可以滞留,但干了按摩,警察法院多次折腾,就耽搁了。
实际上宋扬的命运,19岁来到美属塞班岛时,或许就已注定。
90年代塞班岛制衣产业繁荣,从中国招了大量女工。那时的10万人民币左右就能办出来,欠着高利贷,来了以后用工钱偿还也行。一样的血汗工厂,只不过标签是“美国制造”,就能免税低价行销美国本土,美国人既没有负疚感,还激发购买的爱国热情。
2001年后,美国不再给塞班岛的服装,享受免税的待遇,一下子没有价格优势,走向衰亡。实际上中国也在产业升级,服装、制鞋向东南亚转移。当年出口一亿件衬衫,才换回一架波音飞机的模式,注定不能持续。大头让中间商拿走,还挨了血汗工厂的骂名。
宋扬夫妇2006年开始在塞班岛经营餐馆,虽然辛苦,也挣了钱,但餐饮业受游客来源、季节、甚至如疫情的影响太大。2011年后由于地震海啸的冲击,断了客源,只好停业,2013年来到纽约。
弟弟这时回国发展,另有一番作为。而宋扬来到竞争更为残酷的纽约,丈夫已然指不上了,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无奈沦落街头,越陷越深。
纽约法拉盛40路,按摩交易的地方
四
有人说看朋友圈、网络文章,美国的华人职业高大上,生活很幸福,宋扬只是极个别现象吧。
根据2019年的统计,在美华人550万,54%的成年人有本科及以上文凭,高于全美国的33.4%。华人不乏教育、技术、管理的高级人才。
乔木 | 美国疫情日记(31):教育真相
但是数字的另一面是,46%的华人没有本科文凭。抛开中国的专科、美国大量的社区大学证书,36%的华人只有高中及以下文凭,甚至不如全部亚裔的29%。
超过三分之一的华人由于学历低、英语差、没有竞争力强的专业技术,从事餐饮、外卖、装修、超市、出租车司机、工厂普工等工作。其中女性的选择更少、工钱更低,一些人被迫成为按摩女,因为美国法律不容许有性工作者。
乔木 | 美国疫情日记(15)纽约、纽约
乔木 | 美国疫情日记(25):平等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在纽约法拉盛的40路上,多少年来,按摩女为数众多。
在2019年曝出的佛罗里达华人按摩院大丑闻中,警方共起诉200多名寻欢客。其中最著名的卡夫,美国富豪榜上有名,更是著名的橄榄球联盟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老板,6次获得全美收视最高的超级碗冠军,他还是川普的好朋友。
还有花旗银行前主席黑文思、J.W 私募基金创始人查尔德斯等。由于很多名流卷入,美国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虽然对他们喜欢的价格低廉、异国情调的东方女性着墨不多,但是估计全美这样的按摩院不少于1万家。
仅仅这次佛罗里达的行动就查获10家。卡夫光顾的那家老板共有5个店,24小时营业,普通30分钟按摩50美元,性服务200美元。
此次共有多少按摩女,按照美国的法律,她们是受害者,没有公布细节,但光翻译就出动了13名。
2019年5月西雅图的一次行动中,警方解救26名按摩女。
人们只会关注在美有钱人的生活,或者以为所有的华人都是那样的生活。在美华人的朋友圈,永远都是幸福满满。可是还有为数不少的普通人、底层人,还有不一样的生活,和结局。
1998年到2017年,中国飞速发展的20年,却是宋扬失去的20年,最终梦断美利坚。
其实失去的何止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