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砸门,她从阳台坠落,马尾辫一晃,再没有醒来。
一
《纽约时报》6月22日头版,发表三个记者在多地采写的重磅文章,题为:
“酒吧、脱衣舞俱乐部和教堂:美国病毒爆发进入麻烦阶段”
文章指出,过去几个月,疫情严重的地方是养老院、监狱、食品加工厂。随着疫情蔓延,更多的感染者进入公众视线。
现在经济重启、复工、全面开放,新型的疫情暴发正在出现。除了标题提到的酒吧、脱衣舞俱乐部,还有拉斯维加斯的酒店、赌场,佛罗里达的海滩、度假场所。
《纽约时报》提到了脱衣舞俱乐部等娱乐场所。欧洲国家基本都有红灯区,有直奔主题的色情场所,美国不同,除了拉斯维加斯所在的内华达州,少数地方容许性交易外,其他州严格禁止这些事,抓住依法严惩。
但社会上一些人又有需求,富豪们可以营造自己安全、私密的享乐窝,像爱泼斯坦在佛罗里达的岛上、波音727的私人飞机上、曼哈顿的豪华公寓里,警方难以调查取证。
而普通人则换个形式,常见的就是按摩、招伴游女郎、付费的热线陪聊等。网络上更是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都有,这些在美国属于言论自由,受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只要没有行动,别被警察抓了就行。
当然警察也有办法。美国法律容许钓鱼,也就是说,引诱你犯罪。男警察化装成有需求的,或者女警察化装成提供需求的,都有。
具体到某个警察,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秉公执法的,有假公济私,乘机揩油,甚至黑吃黑的,难免出现丑闻和惨剧。
《纽约时报》2018年10月,分三期连载了几万字的长篇报道,图文并茂,讲述这样一个惨剧。英文题目是:
The Case of Jane Doe Ponytail(马尾辫无名女案件)
其中的Jane Doe,男性叫John Doe, 是警方常用的对无名尸体的称呼。
纽时中文网的翻译更为直接:
华人按摩女之死:她们的美国梦
实际上这位不幸者有名字,她叫宋扬(化名),死时38岁,辽宁人。她的美国梦始于19岁初到美国,做过很多事。中间回过家,这是2013年回国参加弟弟婚礼的全家照,左一是她。
香消玉殒后,不能接受的弟弟和妈妈,飞到纽约,讨个公道。他们公布了一些宋扬的照片和信息,还有纽时的调查和拍摄,警方的通报和视频。
这是TODD HEISLER 为纽约时报拍摄的照片,宋海(化名)决心调查姐姐的死亡。他坚信姐姐不会自杀,黑暗势力或许在其中发挥了作用。
原文很长很长,因为是针对美国读者,有些环境描写、背景分析,中国读者不易理解。尊重版权,我也不能照搬抄袭。理清脉络,基于事实,花功夫重讲故事,不用形容词。
二
宋扬死于坠楼,空中划过她漂亮的马尾辫,然后砸在纽约的水泥街道上。
这里是川普总统出生的皇后区,警察正在执行扫黄任务。五分钟后,上楼钓鱼的便衣冲了下来。刚才一齐上楼的时候,她还亲了他一口。后来记者采访时,上司说,那名警员至今惊魂未定。
“我听说她是头牌:年轻、漂亮,而且服务很棒,” 旅行社职员朱立创(Michael Chu)说,他就在宋扬的住所对面上班。
“人们排着队等她。”
这当然不是事实,她每天要在街上和姐妹们争抢客人,一遍遍说着按摩吗,按摩吗?
经常会有各种肤色的路人,触摸她们的身体。还有便衣的抓捕引诱,一次次的羞辱,私下难以启齿的要求。以及每月要想方设法,挣够众说纷纭的房租。
宋扬来美近20年,做过很多事。
19岁的时候,她从辽宁来到美属塞班岛。家里在农村,苦过,但也一天天好起来。走前她帮妈妈收割种植的人参,爸爸挖掘沙子卖,家里盖了新房。
来到塞班岛,蓝天、沙滩和她无关。同几千名中国廉价女工一道,在美国的血汗工厂做衣服。唯一的区别是,标签上的“中国制造”换成“美国制造”,美国人少了负疚感,多了爱国心。
塞班的服装业后来萎缩,宋扬转做餐馆服务员。27岁的时候,她嫁给美国公民周章,大她40岁。
2006年,夫妇在岛上开了家越南餐厅,第二年又开了一家更大的,生意很好,但也得亲自上手。丈夫主厨,她招待。虽然辛苦,日子还好。
弟弟宋海高中毕业后也来到塞班,开了一家美甲纹身店。母亲来过,虽然比她还大的女婿让人别扭,但在女儿琳琅满目的餐厅吧台前拍照,满脸笑容。
2011年的地震海啸袭击,断了客源,断了姐弟俩的财路。餐馆低价卖掉,纹身店关张。
2013年春节,回国探亲、参加完弟弟的婚礼后,宋扬和丈夫转战纽约,再续美国梦。
三
纽约更大,竞争更为激烈,有的是年轻人,没人会雇上了年纪的丈夫,尽管他在厨房干了几十年。当年从这里去的塞班岛,现在带回了娇妻。
家庭重担落在宋扬的头上。做服务员挣不了多少钱,开了个快餐店也赔了钱。她是真心努力,开始做家庭护工,还学习按摩理疗。
朋友告诉她,正规按摩哪能挣到钱?
父母和弟弟知道她在干按摩理疗,就像中国到处的足疗按摩,但美国人人平等,工作不分贵贱,有劳工保护,挣的还是美元。
宋扬会给家人寄礼物。坐在黑色的办公椅上,定期视频聊天。弟弟的孩子出生了,她在朋友圈宣布当了姑姑。
她看上去总是很开心,但有时候,好几天没有视频联系。终于给家人哭诉,有男人打了她的脸。家人只有安慰,她自己强作笑脸,称自己会小心。
其实比家人猜测得还要糟糕。
宋扬已多次被抓,不得不上皇后区的人口走私法庭。法庭每周五开庭,地址在法拉盛的秋园,那里普通话和英语一样流行。
法庭的目的是,把性交易当中的女子,当作贩卖与剥削的受害者来对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这些女子被告知,只要完成就业辅导课程,就可以撤销指控,封存记录。
宋扬上过多次法庭,走完程序,作为受害者,记录会被抹去,但耻辱和害怕难以抹去。最重要的是, 她还是担心这些会妨碍她的绿卡申请。
2016年夏天,她与法拉盛律师陈明利,开始频繁的微信对话,关于永久居留权的绿卡申请。
《纽约时报》选取了她和陈律师的微信对话,经常伴随着哭泣表情。
“陈律师早上好,” 2016年10月中旬她写道:“我今天被警察用枪指着我的头,强迫我为他口交。” 她曾向警方投诉过,但因指认错误,不了了之。 “警察说过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但我还是害怕会受到影响。陈律师我该怎么办在?” 陈律师向她保证,被捕的事不会影响她移民案件的状况,该报警就报警。
2017年9月末,她第三次被逮捕。
陈律师问,“你又被捕了?”
“想跳楼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陈律师从未被正式聘请,可还是觉得该安慰安慰她。 “不要怕,不要这么想。”
“我曾经是一个对生活很上进很要强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没有想到我的人生变成这个样子,我好失败。”
2017年10月底,宋扬最后一次来到陈律师的办公室。几周前又有个客人打她打得很重——这次侵害她没报警,她让律师看了脸部青肿的照片。
四
脸消肿,生活依旧,警方继续扫黄。 2017年11月25日,周六,感恩节后的第二天,有人和宋扬电话约定交易,价格120美元,她上一次被捕时的价格是70美元。 警方10人组商定了呼救信号和暗语后,钓鱼警员接近了宋扬。她在楼门口,马尾辫上扎了一个醒目的发带。
(宋扬住的四层楼,有一个阳台。 TODD HEISLER/THE NEW YORK TIMES)
警员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刚刚想和弟弟视频聊天,可他还在中国睡觉,没接通;不知道她一直按照法庭要求,定期去一家性交易受害者的非营利组织,接受辅导;更不会知道她的第五次辅导课,也就是最后一次,在四天之后。
他只知道行动代号:“JD Ponytail”(马尾辫无名女)。
走上破旧的楼梯,她在走廊里亲了他一口后,打开单元房的门。新来法拉盛的沫沫,正在另一间卧室里接客。
根据警方的录音,双方最终谈定的价格是80美元。警察走进浴室想发信号,但警觉的宋扬不让他关门。
“你这服务真差”,警察抱怨。
再次回到卧室,宋扬疑心更重:“你怎么不脱衣服呀?你是警察吧?”
矢口否认,但再次抱怨,起身走人。 收到信号的警察直扑而上,宋扬在猫眼看到来人砸门。光着身子的沫沫从卧室探了个头,又缩了回去。
警察继续砸门,宋扬跑向阳台。那里没有监控摄像,伸手可以够到经过的电缆,胆大可以跳到下面餐厅的灯箱,当然随时可能失手,或者就是不想活了。
总之,她掉下去了,马尾辫一晃,再没有醒来。
五
宋海不能接受姐姐的死亡,各方交涉无果后,贴出启事,寻找证人和更多信息。宋扬妈妈借助教会和志愿机构的生活救助,滞留美国,希望给爱女之死一个说法。
宋海有一天街头,认出了姐姐手机照片里的李先生,双方激烈争吵,招来了警察。李先生说他只是房东,房租3100美元,并不是传说中的12000美元。而且出了这种事,他倒霉透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就一个月收房租时见一次。
宋扬留下的手机,屏幕是她的照片,还有一句话:
心情压抑了很久,出来晒晒太阳吧。
当年离开塞班后,弟弟回国有了自己的事业。
出事前,宋扬订了一个月后的回国机票,朋友圈里还在说,给第一次见面的侄女,带什么礼物。
在美华人的朋友圈,永远是幸福满满。
中国日新月异,主流媒体不会在意普通华人的事。做中美生意的各种公号,只讲有钱人的富足生活,让你以为只要到了美国,每个人都是这样。还有一些人只讲情怀,一边是高墙桎梏,一边是自由沃土。
美国的英语媒体,经常做猎奇报道,不知是同情,还是鄙夷,有时被我看到。
中国家庭,空调、洗衣机已是标配,汽车也在普及。
2019年2月,我应邀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开会,顺便去法拉盛看一个新移民朋友。他一家四口每月2600美元租住一套三卧房,其实是房东楼上搭的简易房。
房子小能理解,但还没有空调、没有洗衣机。美国很多的单元楼,不管城乡,由于害怕漏水的原因,不容许使用洗衣机,只能花钱到共用洗衣房,或者外边的洗衣店。
大城市,如果没有车位,养车不便,出去一趟停车费很贵,大多数人只能选择公交,拥挤、脏乱。
这位朋友今年初搬离纽约,住到了外州乡下,终于可以买车了。环境优美,但每年1万1千美元的房产税,也不轻松。他在的州福利较好,加上孩子在家需要照顾,疫情期间申请到救济,但是救济有期限。
我在的州,没有什么福利,也没想过申请。福利救急不救穷,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如果不是富贵人家,都得工作,不管卖力,还是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