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护身论

余东海

良知是最好的护身符，

道统是最好的护国神。

---东海律

一

当年有老前辈担心无力护我安全，吾说了一句话：良知是最好的护身符。这应该是较早的一条东海律，在讲学中多次讲解过。

大善可蒙神鬼佑，自明何惧黑暗深。这是吾自题联，大善之人，鬼神尚且为之护法，何况圣佛哉。吉人天相，岂虚言哉。真正的仁者，良知光明者，就是大善之人，吉祥之人。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中，安全度都是比较高的。

历史上有不少君子大儒逢凶化吉的故事，就是良知护身的证明。

汉末大儒郑玄从徐州返回高密故乡时，路上曾遇到黄巾军几万人。当时黄巾军所过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而遇到郑玄的车驾，从大帅到小兵齐齐拜伏于道旁，并且相约不犯高密之境。《后汉书》载：“建安元年，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云。

黄巢唐朝巨寇，一生造下无数杀孽，唯独对儒者，有时尚能手下留情。《新唐书列传》记载：“巢入闽，俘民绐称儒者，皆释，时六年三月也。儳路围福州，观察使韦岫战不胜，弃城遁，贼入之，焚室庐，杀人如蓺。过崇文馆校书郎黄璞家，令曰：此儒者，灭炬弗焚。”

唐朝李涉，亦诗亦儒，曾任国子博士，世称李博士，曾一诗退强盗。《唐诗纪事》记载：“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问何人，从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涉赠一绝云：春雨萧萧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或问：“你常说，良知是最好的护身符，圣贤君子吉人天相。可现实是大量良知人士圣贤君子遭到迫害甚至死于非命。倒不如说，良知是良知人士的催命鬼。”

东海曰：天道与善、善有善报和因果报应，道德真谛也，但具体表现错综复杂，不能以一时一事而论和一概而论。正人君子遭到迫害或死于非命，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那是伟大而吉祥的死，不能说死于非命；有的可能另有隐情，所谓正人君子，未必名副其实，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注意两点。

其一、“良知护身”是说良知人士安全度相对高些，不是绝对的。百年浩劫，不少良知人士固然受害，无数邪恶之徒更加悲惨，朝野上下、体制内外死伤狼藉。两者完全不成比例。

其二、正人与君子有别，正而不中，非君子也；莽夫无智，懦夫无勇，伪君子非仁，更不配为君子。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真君子仁宅义路、道德成熟，仁智勇兼备，循中道而行，大不易也，百年来不多见也。

二

良知是最好的护身符，有更广泛的含义。

道德良知，于家，可以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使家道正；于国家天下，可以君君臣臣，师师生生，使君道师道正，国风校风美；于人，可以立人，可以达人，可以选贤与能，贤贤贱不肖；于己，可以修身，可以立身，可以安身，可以健身，可以寿身，可以保身，可以独善其身，明哲保身。

古人云，小人不可与作缘。这就是保身的一种明哲。辜鸿铭《张文襄幕府纪闻》中有一则随笔《不自贵重》：

“国朝张尔岐先生《蒿庵闲话》云：“赵宣子囚叔向，乐王鲋欲为之请，叔向弗应。室老咎之，曰：祁大夫必能免我。祁大夫卒免之。其知人之明、处变之度不待言，至一段守身经国远识更不可及。鲋，小人也，小人不可与作缘久矣，况受其脱囚之惠乎？受其惠而与之为异，彼必有辞；徇其所欲，又将失己。君子之受制小人，身名坐隳者，皆自一事苟且阶之。叔向宁不免其身，必不肯受小人之惠而为所制，大臣之识也。”余谓小人不可与作缘一语，最有关系。昔柳子厚因附和王叔文党，身名坐隳，遗恨千古。韩文公谓子厚少年时不自贵重，顾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夫以子厚之品之学，一不自贵重，卒不能自展其才以裨世用。至如今日以夤缘奔竞为能，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尚望其挽回大局，宏济时艰，得乎？”

《智囊全集》记载了一个管仲的故事。

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病矣，将何以教寡人？”管仲对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谦寡人，犹尚可疑邪？”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竖刁自宫以近寡人，犹尚可疑耶？”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何有于君？”公又曰：“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病，犹尚可疑那？”对曰：“死生命也，苛病失也。君不任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将以此无不为也！”公又曰：“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归哭，犹尚可疑那？”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何有于君？”公曰：“诺。”管仲死，尽逐之，食不甘，宫不治，苛病起，朝不肃。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过乎！”于是皆复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易牙、竖刁、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公求饮不得。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下卫，公闻乱，慨然叹，涕出，曰：“嗟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

冯梦龙评注曰：

“昔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天顺中，都指挥马良有宠。良妻亡，上每慰问。适数日不出，上问及，左右以新娶对。上怫然曰：此厮夫妇之道尚薄，而能事我耶？杖而疏之。宣德中，金吾卫指挥傅广自宫，请效用内廷。上曰：此人已三品，更欲何为？自残希进，下法司问罪！噫！此亦圣人之远见也！”（《智囊全集－明智部总叙－知微卷五》）

物质主义、利益主义、利己主义者都是小人，至于勇于告发父母老师者，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更是小人中的小人，恶性利益主义，居心叵测，为人险恶，更加不可与结缘。

注意，君子避免与与结缘，是自爱自尊自重，是为了尽量避免麻烦和浪费时间精力于不值得的人和事上面，不是害怕小人。

常有人感叹君子斗不过小人，君子容易受小人欺辱，纯属外于儒家的外行话。同力度德，在双方力量差不多的情况下，小人根本不配为君子之敌。即使双方力量悬殊，君子不乏保身的明哲和报复的能力，也不是一般小人欺侮得了的。

君子三达德，勇则人不敢欺，智则人不能欺，仁则人不忍欺。古来不少君子儒，就做到了人不忍欺，甚至获得盗贼的尊重。注意，盗跖骂孔子是庄子自欺欺人的寓言，非真实事件。盗亦有道，历史上贤人君子有遭到盗贼杀害的，没有遭到盗贼如此羞辱的，遑论圣人。胆敢信口雌黄羞辱圣人者，唯五四派。

智高者德大，德高者智大。良知是德智的统一，圣贤是德智的双绝。冯梦龙言：“圣无死地，贤无败局。缝祸于渺，迎祥于独。”（《智囊全集》）圣贤并非没有风险灾难，而是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或化解风险灾难，维护身心平安。若非为了取义殉道而主动求死，圣贤是不会身蹈死地的。有生不逢时而无缘行道的圣贤，没有无处逃生而死于非命的圣贤。

三

无道缺德最吃亏。缺德者如果无权无势身为弱势，吃亏或小；如果位高金多成为强势，吃亏必大。一旦恶贯满盈，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家破人亡，甚至遗祸子孙，甚至断子绝孙。无道则下贱，缺德则非人，最容易结缘于六极而自绝于人天。天怒天绝，必有天谴天诛，防不胜防，防无可防。

吾早就指出，邪恶势力都是三无牌：无未来，无希望，无安全保障。它们越是强大猖獗，代价和后果就越沉重，命运和下场就越悲惨。古今中西极权主义，作为邪恶之大者，无不以害民害国危害社会始，以害己害家遗害子孙终。我二十年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略有国学常识和历史常识者，不难明白这个道理。

做人就要做君子做大人；要做君子做大人，就要学儒。很喜欢这一句话：“读书最大的用处，就是在最不体面的时候，让你用体面的方式，葆有最后的力量和尊严。”这也是学儒的好处和君子的特色之一。在最不自由的环境中，用自由的方式葆有最后的力量和尊严。社会不自由，不影响从心所欲的道德自由。

达则兼善天下不容易，穷则独善其身，更不容易，非君子不能也。独善其身，必须尊德乐义，穷不失义，脩身见于世，必须不移不淫不屈，虽千万人吾往矣，必须正己任天，守死善道，以身殉道。

若是小人，穷斯滥矣，怨天尤人矣；面对强暴，丧气屈膝，败身灭性矣，焉能独善！注意，明哲保身属于“可以不死”的情况，也是君子之事。世俗所谓明哲保身，只是自私怯懦的画皮，无明哲可言。

东海曾经提出一个概念：良知安全。良知安全二原则：一、思无邪，包括不信邪说，不拜邪师，不怀邪念，不持邪见，不发邪言；二、行无恶，包括不作恶事，不助恶人，不交恶友，不入恶帮。欲无邪无恶，必须具备明辨功夫，能够正确分辨正邪善恶。这就需要建立正确的五观。五观不正，欲无邪无恶，不可能也。

社会自由重要，道德自由更重要；身体安全重要，良知安全更重要。身体安全和良知安全密切相关，良知更根本，具有决定性。良知不安全，精神和身体也没有安全可言，虽安全也是暂时性和表面性的苟安。良知摧残，生命必残；良知毁灭，生命必灭。相随心灭，此之谓也。

良知就是儒家的神，中华最高神。东海有联曰：“人皆可圣，致良知以成圣；天本无言，妙万物而为言。”这里的天指道体之天，即人的自卸良知。孟子说：“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儒家的神是自性神，即良知神。

良知落实于生命实践，可以护身；落实到政治实践，可以护国。故曰：道统是最好的护国神。自尧舜至明清历代儒家王朝，都受到道统不同程度的护佑，都相对文明强大而长寿。夷狄不受护佑，即使强大一时，总是昙花一现。唯某些夷狄高度汉化，以儒立国，如辽金元清，也能受到相应的护佑。

道统护国即儒家文化护国。于民族和国家，儒家不仅可以文明之强大之，保其命续其命，还可以起死回生，重造新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此之谓也。

某种意义上，儒家也是佛道最好的护身符。佛道凌驾儒家，意味着佛道拒绝护身符，往往随之被灭；儒家受到摧残，意味着佛道丧失护身符，必然随之衰败。古今事实彰明昭著，兹不详论。2021-12-27余东海集于邕城青秀山下独乐斋

首发于中国文化基金会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