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第六十一回中,用了许多笔墨来渲染唐代的茶文化,可是仔细看来,却似是而非,越仔细品位,越觉得不像唐朝人品茶,而像清朝人品茶。中国的茶文化历史悠久,到了唐代已经成为风气,以至于在茶文化的发展中培育出了一代茶圣陆羽,著有《茶经》一部。在小说中李汝珍借才女的嘴掉书袋时,引用过这本书,“《茶经》有一茶、二槚、三蔎、四茗、五荈之称;今都叫做茶,与古不同。” 李汝珍本以为,唐代的才女引用本朝茶圣的理论理所当然,却没有想到差了辈分。因为在众才女风华正茂的年代,茶圣陆羽还没有出生,等到《茶经》面世,这些才女们绝大多数应该回归仙府,继续当她们的花仙子去了。武则天作《腊日宣诏幸上苑》诗句时,是天授二年十二月,即使到第二年年底百位花仙子都下了凡,到她们十五岁时(十四周岁),武则天应已经不当女皇了,因为她只当了十五年皇帝,从天授三年(692年)算起,武则天只能再当十三年女皇(到705年),等不到百位花仙子女孩都长大成才女。李汝珍只善于掉书袋,却不会算数,所以从没有想过岁月不等人的道理。
这也罢了,反正小说就是胡扯,让武则天在小说中多活两三年也无不可。回过头来,还是讨论唐朝的饮茶方式,小说中写道:“登时那些丫坏仆妇都在亭外纷纷忙乱:也有汲水的,也有扇炉的,也有采茶的,也有洗杯的。不多时,将茶烹了上来。众人各取一杯,只见其色比嫩葱还绿,甚觉爱人;及至入口,真是清香沁脾,与平时所吃迥不相同。”一看到这种饮茶场面,立刻想到,用上好的水(例如用花瓣上扫下来的雪花融成水)煮沸后,往装有鲜茶叶的茶壶中一倒,立刻就沏成清香可口的茶水,众才女们一边品茶,一边发表各种议论,实在风雅。可是,这种场面是清代的饮茶法,却不是唐代的,因为从明清到当代,鲜茶叶的加工方式是用炒青的方式,可以保留鲜茶的色和味。唐代人还不晓得这种加工方法,也不会直接饮用鲜茶叶煮的茶水。从汉代到唐代,茶叶的加工都是用蒸青法制成茶饼的方式,按陆羽《茶经》的记载,“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就是说,上述完整的蒸青茶饼制作工序为:晴天采摘茶叶,然后蒸茶、捣烂(越细越好)、装模、拍压成饼、出模晾干、穿孔、烘焙除湿、穿串(例如按江南的规则,一斤的团茶穿成一串为「上穿」,半斤为「中穿」,四、五两为「小穿」)、封装。显然不能用后来沏茶的办法饮用这种茶饼。饮用这种茶饼时,先取一块茶饼烤热以后,用茶碾碾成细末,碾完要过箩,然后放在水里煮,水要煮三沸,煮好以后把茶舀到碗里。为改善茶叶的苦涩味,在煮茶时加入盐、姜、薄荷、红枣等调味品,而且,已使用专门的烹茶器具。
上述唐代饮茶的方式可以说鲜美可口,却无法用“清香沁脾”来形容,唐代饮茶必须三沸的法子无法煮出茶叶的颜色“比嫩葱还绿”的汤来。茶叶的绿色源于叶绿素,经过制茶的蒸烤工序,再在喝茶前煮了三沸的茶叶,其中的叶绿素将遭到彻底破坏,除非把富含叶绿素的茶叶放到碱性的汤中煮(叶绿素在碱性环境中能得到保护),但这样一来,还能保持“清香沁脾”的原茶味道吗?
小说中还写道:“‘妹子记得六经无茶字,外国此物更少,故名目多有不知。令尊伯伯既有著作,姐姐自必深知,何不道其一二,使妹子得其大略呢?’紫琼道:‘茶即古荼字,就是《尔雅》‘荼苦槚’的‘荼’字。《诗经》此字虽多,并非茶类。至荼转茶音,颜师古谓汉时已有此音,后人因茶有两音,放缺一笔为茶,多一笔为荼,其实一字。据妹子愚见:直以‘古音读荼、今音读茶’最为简截。”茶和荼本是同源植物,先秦时代,只有荼而没有茶,这是不错的,但两者还是有区别的,由于荼是药物,而茶是饮料,因此加工方式根本不同,把鲜叶加工成药物,必须尽可能保留其中的有效药用成分,不必顾及味道,而把茶叶加工成饮料,必须注意味道鲜美,影响味道的成分尽管有药用价值,也要尽可能加以清除或使其发生转化。正因为两者的区别才派生出“茶”这个汉字,所以不可以食古不化,认为古代的东西一概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作出“古音读荼、今音读茶”的荒谬议论。
小说中完全否定茶的保健作用,这是没有道理的,小说中写道:“多饮不如少饮,少饮不如不饮。况近来真茶渐少,假茶日多;即使真茶,苦贪饮无度,早晚不离,到了后来,未有不元气暗损,精血渐消;或成痰饮,或成痞胀,或成瘘痹;或成疝瘕;馀如成洞泻,成呕逆,以及腹痛、黄瘦种种内伤,皆茶之为害,而人不知。唐本草:茶飲者,宜熱,宜少,不飲尤佳。久食去人脂,令人瘦,下焦虛冷。惟飽食後一二盞不妨。消渴也,飢則尤不宜,令人不眠。同韭食身重。”李汝珍对茶有如此偏见,不知道根据的什么,即使按他引用的《唐本草》理论,“久食去人脂,令人瘦”,这种减肥作用也是很可贵的,现代医学表明,肥胖是许多现代疾病的源头,如高血压、糖尿病。即使是古代,医家也无人否定茶的保健作用,例如,明代李时珍所撰的《本草纲目》对茶的保健和药用价值给予充分肯定,说他自己“每饮新茗,必至数碗”。在《本草纲目》中,李时珍对茶作了重点描述,对茶的药理和保健作用记载得很详细,书中写道:“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然火有五次,有虚实。苦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认为茶有清火去疾的功能。另外,书中他还列出了许多以茶治各种疾病的验方。按现代医学界对茶的临床观察,认为饮茶能降低血脂、降低胆固醇,还有促进人体脂肪代谢的作用,从而有减肥的功效。
由于李汝珍对茶的偏见,只在小说中描述了燕夫子对茶的痴迷,而没有对茶文化加以演绎,其实,以茶文化为线索,可以大做文章的。在唐代已经把茶文化用“茶道”来概括,这种“茶道”东传日本,成为日本文化的一部分,不懂茶道的日本女子不算窈窕淑女。从唐人编写的《封氏闻见记》中可以推断,至迟在唐朝中期,就派生和存在着一种新的茶道文化现象。这当然和陆羽《茶经》的面世密切相关。因为茶道既然是一种讲究饮茶之道,那么,这种“道”,无疑也首先是通过一定的饮茶活动来体现的。没有茶,有茶不饮或饮而不加讲究,也就无所谓茶道了。陆羽之前,饮茶同喝汤区别不大,自然也就不会讲究所谓的“道”。陆羽通过《茶经》对采茶、造茶、烹煮,以及使用哪些茶具和如何饮用都一一加以总结和倡导,这样就把茶叶的饮用,由单纯的防病保健和充饥解渴,提高和发展为一门专门的技艺和学问,从这时起,我国才开始重视和讲究饮茶之道,从而使得茶文化得到空前的发展,李汝珍显然不懂得这一点,所以把饮茶看作不良嗜好。在对茶文化的偏见上,可以说他是古代文人中很少见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