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没有高利贷

文/宋昱慧

在今生缘便捷旅店402号房间里，吕雯雯足足呆了三天。这是一间只有不到四平方米的简陋客房，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是蓝白格子的，白色旧得有些发灰，不知道用了多久，有多少人用过。一张破旧的小桌子，桌面上有被烟头密密麻麻烫过的疤痕和尖刀横横竖竖划过的痕迹。桌上放着21吋电视，一看就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物件，旋钮都坏掉了。北墙是窗子，幸好还有这样的一扇窗子，虽然见不到阳光，但是最起码在白天，也不会是漆黑一片。窗外贴着墙壁是锈迹斑斑交错纵横的外附式管道，很让人担心，会不会有居心不良的人会在夜里沿着管道爬进房间。不过，这对于吕雯雯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深陷高利贷泥潭的吕雯雯根本不需要考虑自身安全的问题，她已经没有什么安全可言。她仿佛走进一条狭窄、幽长、阴森的巷道，筋疲力尽的时候，发现前面是一堵无法攀越的更高的墙。回过头去，却发现后面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魔鬼施了法术，用高墙堵住。她被置身在这狭小窒息的空间里，除了等死，还是等死。“死，没什么不好！”吕雯雯这样想：“至少不会有现在的惊恐、忧虑、绝望和悔恨。”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生命，吕雯雯宁愿踏踏实实地忍受清贫，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和家族命运，绝对不会这样急于求成，也坚决不会靠借高利贷维持表面的虚荣和风光！可惜，她明白得太晚，晚到被逼进了绝路，而且没有退路。没有退路的人生是可怕而可悲的，现在吕雯雯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可怕而可悲。

“像自己这样不争气的人，恐怕连上天堂的资格都没有！”吕雯雯这样想：“也好！地狱也不错，至少没有高利贷！”

造化有的时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吕雯雯的父母都是其貌不扬、唯唯诺诺有些窝囊的乡下人，但是却生出像吕雯雯这样相貌姣好的凤凰女。美中不足的是吕雯雯漂亮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材活生生地被劣质的衣料做成的款式土里土气的衣服糟蹋得一塌糊涂。吕雯雯就像是装在又破又旧的盒子里的明珠，被盒子遮盖了光彩。这让她常常慨叹命运的不公和轻率的戏弄。她渴望摆脱这样的不公和戏弄，拼命地学习，终于考上一个不错的一本大学。她天真地认为自己这只被恶意插上乌鸦羽毛的凤凰终于可以有机会展示自己本来的面目，暗暗地庆幸。

大学的生活没有课业的压力，真是多姿多彩。可是吕雯雯的境遇并没有因为进了大学就有太多的改善，家境贫苦的她依旧过着“数着钱过日子，数着日子盼寄钱”的日子，依旧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依旧因为拮据的窘境成为室友和同学闲谈时不经意的话题，依旧是大学里的一只被恶意插满乌鸦羽毛的凤凰——没有人注意到她原本是光彩夺目的凤凰。贫穷是卑贱的伴侣，尤其是在一个用金钱作为衡量人的成功和价值的社会里，贫穷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更可恨的是——淘宝把这样的想象推向了极致的深渊。大学生们攀比和发泄似地买买买，快递小哥风驰电掣般的送送送，让吕雯雯成为龟缩在阴暗角落里的一只可怜的丑小鸭。她不得不躲在这样阴暗的角落里流着委屈的眼泪看着别人那些精致的包包、首饰、鞋子、衣服、化妆品和做工精巧、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发呆。她痛彻心扉地感到，人的出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自己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居然错误地投胎到如此卑琐的家庭，老天还真是会捉弄人！她似乎从小就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看不起他们的无能，甚至是憎恨他们的懦弱和窝囊。但是，又没有办法摆脱这样的憎恨，她不得不依靠这样让人憎恨和窝囊的父母生存。人，为了生存，很多时候是谈不上自尊的，即使有着老天厚爱的容貌，也不得不卑贱地活着。

大学并没有像吕雯雯想象的那样带给她转变命运的机会，反倒是更让她看清了自己的贫贱和卑微。她没有勇气站在人群里，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在校园的甬道散步，不在人多的时候就餐，上大课的时候总是选择后排的角落里，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来自地狱中的幽灵一样见不得光，是一粒随时可以被忽略的空气分子，没有目的地在校园的角落里卑微地游荡。

人生总会有转折，命运之神总是在不经意间用她无形的手把人推到天堂或者地狱，让人来不及思考，就被无情地卷入未知的洪流。吕雯雯的转折来自于一堂历史课，她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坐在角落里，呆呆地注视着讲台上教授似乎激情澎湃的演说，心里一片茫然。她根本就没有听教授在讲什么，甚至很奇怪教授为什么有如此莫名其妙的强烈夸张的表情。她中学时代靠勤奋学习改变命运的锐气和决心在日复一日的卑微里，早就被消磨殆尽，不留一点儿痕迹。

突然，有一张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她的桌子上，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男生之手——“其实，你长得很好看！”

她的脸一红，忍不住心中的窃喜，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赞美！她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激动地把头扭向右边——她的左边和背后都是墙壁！可是右边那个帅气得让她窒息的极品校草——韩涵，眼睛盯着教授，正襟危坐，一副心无旁骛的架势，瞬间让她坠入寒冷的冰窖！她失望地垂下头，呆呆地盯着那张字条，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土里土气的劣质衣服，蓦然有种强烈的自卑和委屈，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

吕雯雯失魂落魄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一头栽到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惊天动地的哭声吓得飞过窗前的小鸟都惊慌失措。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哭累了，就翻了个身，像死尸一样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空洞洞的，怔怔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没有一丝活气。

“嘀嘀！”是手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寝室里蓦然响起，显得非常地突兀。这款老款酷派还是她虐待肚子足足六个月才买回来的，相当于他父母半年的生活费。但是，看着同学们手里炫耀般地握着的苹果、华为、三星，她简直就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样无地自容。幸好她没有什么微信朋友，也没有什么电话，除了无孔不入的垃圾短信和卡来卡去地上网，她都找不出手机的作用。因此平日里，她总是刻意地把手机藏在兜里，或者躲在被窝里摆弄摆弄。

“不知道又是什么垃圾短信！”吕雯雯想。她百无聊赖地翻看，原来是无抵押信用贷款！

吕雯雯的心一动，“无抵押信用贷款！”、“钱！”、“衣服”、“首饰”、“面子”、“风光”……她嘴里叨念着，诱惑让她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按照短信的电话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很甜美的声音，柔柔的，似乎怕惊醒熟睡的婴儿：“亲，您需要贷款吗？我们可以给您最好的帮助！”…….

吕雯雯的心立刻被融化，防范和自控力也顷刻间土崩瓦解，乖乖地用拿着身份证的裸照贷了一万元。但是，到手的只有七千，另外三千是十个月的预付利息。而且双方约定，如果不能按月还款，利息和本金会成倍地增加。吕雯雯想自己可以打工还钱，她觉得打工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自己肯做，就会挣到钱。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吕雯雯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和理智，很天真、很一厢情愿地这样想。

又是一节历史课，吕雯雯故意在快上课的时间到达教室。淡粉色帆布鞋，淡粉色纯棉布塑形休闲裤，淡粉色手工绣花衬衫，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柔顺地垂在肩上，白皙的脖颈，白皙的面颊，配上精致的五官，简直就是沐浴出水的芙蓉，微微绽放的桃花。教室里立刻有种让人窒息的安静，然后就是窃窃私语的骚动。吕雯雯在众人惊艳的目光里，手握粉色外套的华为畅想8，轻轻盈盈地走到最后排，坐下。这堂课绝对是历史教授曾超凡的滑铁卢，是他三十年教学史上最惨败的一堂。没有人专心听课，男同学时不时地回头，女同学时不时地私语，目光和议论的焦点自然都是吕雯雯。

下课的时间一到，同学们就像潮水一样涌向吕雯雯，认识的，不认识的，争着留她的电话，加她的微信。这一刻，吕雯雯觉得自己不逊于任何一个大牌明星的闪耀，她被顷刻间推向云端，俯视众生。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万众瞩目的快意。她贪恋这样的快意，一种绝地重生并且复仇后的痛快淋漓的快意。正当她晕乎乎地被强大的人潮簇拥着的时候，韩涵分开众人，冲进来，抓起吕雯雯纤细的小手，强势地拖着她出了教室。吕雯雯羞红了脸，很顺从地跟着出来。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子这样牵着手，而且是全校最帅的男生，她真的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受到了命运女神特别的垂青，让丘比特的神箭把自己和梦中的白马王子牢牢地串在一起。她的自尊心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她仿佛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一样光彩照人，并且得到了神的守护。

天地之间的距离原来只不过隔着一身衣服和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已！吕雯雯得意地一笑。命运的改变竟然源自一身衣服和手机，这未免有些轻率和讽刺。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个靠包装来改变命运的充满讽刺和轻率的世界，寒酸就意味着卑贱，她吕雯雯再也不想卑贱。吕雯雯更加疯狂地买衣服、包包、首饰和化妆品，她需要它们来留住那个帅气的男人和引起同学们的关注。她不但完全忘记了需要打工还债的事情，还接连在不同的公司借了几笔高利贷。她发现原来校园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贷款广告，她没有想到借款原来是如此的容易，她甚至有些怪自己没有早些留意这样的事情，让自己受到更多的委屈和羞辱。

衣着鲜光的吕雯雯和韩涵几乎是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地成为校园里让人惊艳和嫉妒的情侣。花间月下的偶偶细语，林荫路上的相偎相依，休闲椅上的轻轻呢喃，肯德基餐厅里的深情对视，还有情侣房里韩涵像个残暴的侵略者一样凶狠地在吕雯雯身上肆意疯狂的蹂躏和掠夺。可是吕雯雯很享受这样的蹂躏和掠夺，她愿意享受这样的蹂躏和掠夺，她觉得这是爱情到极致的表示和爆发，是爱情的一部分。

梦幻一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高利贷这颗隐形炸弹炸得灰飞烟灭，接连不断的催款信息和要挟短信像来自地狱的山洪毫不留情地退掉吕雯雯裹在身上的金粉，让她恢复原形，暴露出丑陋的泥胎的本来面目。原本四万元的贷款在短短的五个月时间竟然就连本带利滚到了十万元！吕雯雯犹如遭遇了五雷轰顶的袭击，泥塑木雕一样惊慌失措得目瞪口呆。借来的水晶鞋是不能够长久地维持表面的风光的，她的风光不过是水里泛起的泡沫而已，禁不得一点点的碰撞。

恐惧像魔鬼的手死死地扼住吕雯雯纤细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拿着身份证的裸照被放到校园的网站，她顷刻间就会碎作齑粉，她不但会颜面扫地，而且会毫不费力地失掉她拼命维系的爱情童话。吕雯雯终于发现自己不过是高利贷者巨大的手掌里的一只可怜的小蚂蚁，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绝对不能让韩涵知道这样的事情，吕雯雯恐惧地想。她想到了父母——一度让自己厌弃的窝囊的父母，绝望的时候却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不敢实话实说，只能骗父母自己得了重病，需要十万元救命。吕雯雯那可怜的，一向被她看作窝囊的父母接到她重病的电话，立马被吓懵了。她的母亲秦桂芝像驴叫一样哭天抢地的嚎啕大哭立刻从电话里冲进吕雯雯的耳朵：“天哪！我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让我的宝贝女儿得这样可恶的病？！老天！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惩罚我吧！让我的女儿好起来吧！”

“行了！妈！”吕雯雯提高声音，断然地说：“嚎有什么用？！要让我活着，就想办法凑钱吧！”

“孩儿啊！你别急！就是砸锅卖铁，爸也给你弄到钱！”吕雯雯的父亲吕忠沙哑着嗓子，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果断地说。

“雯雯，妈这就去护理你！等着！啊！”秦桂芝一定是急疯了。

“妈！你别来了！我有同学照顾，只要把钱打到卡里就行！家里还要侍弄地，路费也很贵，来回地折腾，身体也吃不消。”吕雯雯发现当她编织谎言欺骗自己的父母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的惭愧，反倒是有种报复的快感。她知道一向是唯唯诺诺的父母在这样的事情上也会唯唯诺诺地听从她的摆布。

10天的时间，吕雯雯窝囊的父母窝窝囊囊地卖掉了房子，又东拼西凑给她寄了十万元。可是她的利息和本金又涨了三万，对方的短信轰炸和威胁让她心惊胆颤，她知道父母是再也凑不到钱了，只好舍出可怜自尊，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向韩涵求救。

韩涵很淡定地听她扭扭捏捏、遮遮掩掩、断断续续地讲完，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我帮不了你！”然后，转身就走。

吕雯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死死地抓住韩涵的胳臂，低声下气地说：“涵，求求你，帮帮我吧！”她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卑微的摇尾乞怜的狗！不，都不如摇尾乞怜的狗！

“我真的帮不了你！”韩涵的语气坚硬，冷冰冰地像似极地的冰川，让吕雯雯从头到脚冷到心里。

“韩涵！你可是我第一个男人！”吕雯雯歇斯底里地喊道。

“吕雯雯!你应该知道，我是很多女生的第一个男人！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还高利贷！”韩涵用力甩开吕雯雯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她冷冰冰的决绝背影。

她终于明白了她的所谓爱情不过是阳光下的露珠而已，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得没有一丝痕迹。

吕雯雯无处可去，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催债的短信像催命的无常死死地黏着她，让她无路可走。付完今生缘便捷旅店的房费，她的支付宝里仅剩七分钱，微信零钱里只有五毛，兜里也只有一枚一角硬币，加起来都不够一包方便面的金额。三天来，她呆呆地窝在旅馆里，不吃、不喝、不睡、不梳头、不洗脸，就那样呆呆地一副生无可恋、死无可畏的样子。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催债短息的提示音铺天盖地地时不时冲进来，每响一次都是锋利的匕首一样无情而冷酷地在吕雯雯的身上割一刀，她的身子也随之一震。不知道究竟被割了多少刀，吕雯雯早已经是体无完肤，她实在没有勇气承受这样似乎无休无止的凌迟一样的酷刑。她拿起那枚一角硬币，看了又看，绝望地放到同样是千疮百孔的小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解下披在身上的长长的白色丝巾，失魂落魄地像僵尸一样推开窗子，把自己吊在窗外锈迹斑斑的管道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显得有条不紊，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畏惧。

“我这样不争气的女人，一定不会进天堂的！不过，地狱也好，至少没有高利贷。”吕雯雯在她的意识丧失前依旧这样想。她似乎没有任何挣扎的反应，死了！

当人们看到她的时候，尸体像一片风中摇摆的枯叶，在污渍斑斑的管道上不停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