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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松花江绝恋
文/宋昱慧
八十五岁的张金贵是真的不行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足足昏迷了三天,出气多,进气少,连最权威的胡半仙都说是不中用了。儿女们准备好了寿衣,轮流守在床前,不敢离开。
三天前下暴雨,张金贵不顾儿子的阻拦,硬是要看看松花江,结果上游发大水,松花江泥流翻滚、浊浪滔滔,裹挟着漂浮物,泛着泡沫,像一条发怒的狂龙,奔突着、跳跃着、怒号着……张金贵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儿子和孙子急忙把他抬进屋里,请大夫,说是不中用了。
可是,今天黄昏的时候,张金贵的呼吸渐渐地均匀起来,死灰一样褶皱纵横的脸突然有了红晕,紧闭了三天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而且异常地光亮。更让人惊讶的是,在儿孙怀疑和惊愕的目光里,张金贵坐了起来,并且挣扎着要下床。大儿子和小女儿急忙过来搀扶,他很用力地推开了。张金贵摸索着穿好鞋,先是扶床站着,然后竟然健步,不错,是健步,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往大门外走去。孩子们都不知所措地跟着出来,不知道老人要做什么?!
这是一座沿江的砖瓦结构的民居,砖墙院套,黑漆铁艺大门,出了大门有一条半米多宽的青石小路直通松花江畔。
张金贵出生在1932年,足足活了85岁,他家的房子翻盖了好几次,可门前通往松花江畔这条半米宽的青石小路却完整地保留着85年前的模样。这条小路不但记录着近百年人世沧桑和风云变幻,也同样记录着张金贵85年的人生历程和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脚印,他舍不得换。
张金贵又踏上了这条他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小路,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踉踉跄跄地沿着青石小路奔向江畔,仿佛是去见自己日夜思恋的情人一样亢奋。
小路的尽头是一块表面光滑平整的江石,一块张金贵从小坐到大的江石,这块江石历经岁月的磨蚀,变成了青黑色。张金贵慢慢地弯下腰,深情地用青筋爆出、瘦骨嶙峋的老手轻轻地抚摸这块江石,犹如抚摸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又带着欣喜和溺爱。
张金贵很怜惜地坐在他坐过无数次的青黑的江石上,挺直了上身,深情地凝视松花江——他婴儿时期的母亲,孩童时代青梅竹马的玩伴,青少年时代心里秘密的恋人,成年时期同甘共苦的妻子和最知心的患难与共的朋友,暮年时期要呵护的孩子,他一生最痴心、最珍贵的恋人,也是对他最慷慨的恩人,是陪伴了他一生的人,更是他用一生默默守护的人。
1932年夏季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吉林松花江畔一个干净整洁的草屋里,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犹如天空的炸雷很强势地撕裂暴雨声,冲上浓云幕布的夜空。接着一道闪电如利剑一样划破漆黑的夜幕,瞬间照亮了油灯昏暗的草屋。张金贵就这样用他洪亮的啼哭开始了人生历程。
然而也许是闪电和惊雷让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张金贵受到了惊吓,他一直大哭不止,张金贵的妈妈顾不得产后虚弱的身子,抱着他,不停地哄着,张金贵的爸爸在外屋里走来走去,满头大汗。干干瘦瘦的老产婆慢条斯理地端来一小碗水——松花江的水,这里人都是直接饮用松花江的水,用小勺盛了一点点喂到婴儿大张的嘴里。张金贵立马停止了哭闹,还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舔嘴唇。产婆又喂了他几口,他安静地睡了。
张金贵出生的时候喝的第一口是松花江的水,吃的奶也是由松花江的水合成的,松花江就是他的乳母。满月以后就被泡在松花江里洗澡,他快活地用小手在水里拍打,溅起亮晶晶的水花。整个童年的夏季,张金贵都是和小伙伴泡在松花江里,洗澡、丢石子、打水仗、摸鱼……能想到的游戏一样不落,松花江是他最亲密的玩伴。
八岁的时候,张金贵就随着爸爸驾着小船到江里打鱼,那时候的江水真清啊,江底的卵石干净得像被细心的少妇一颗颗地清洗过,可以清楚地看见游过的鱼群。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到夜幕下闪着银光的江面上撒网,在朝霞的万道金光里到码头的集市上卖鱼。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老百姓到处逃荒,顾不得种地。不种地就没有粮食,就会挨饿。可是江里的鱼不会因为战乱就不生长,靠着松花江,张金贵一家在那个艰苦的年代还能过着温饱的日子。松花江像个慷慨的妈妈,无私、无怨、无悔地抚育大江两岸的人民:人们日常的生活用水,大旱年头的灌溉,饥荒时候吃的鱼虾,年节的美味,平日牙祭,统统来自松花江。松花江从不奢求任何回报,让她的子孙能够世世代代在这片沃野上繁衍生息。
青年时期的张金贵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渔民,他对松花江的爱也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出江打鱼前从不喝水和吃东西,怕在江上大小便。他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咱靠着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有一次,一个愣头愣脑的渔民往江里撒泡尿,硬是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后,飞起一脚踹到了江里。成为好长时间渔民谈论的笑料,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谁公然做这样的下做事。
那时的松花江真的好美啊!一江碧波,两岸旖旎。春天江畔绿草茵茵,花香淡淡,松花江宛若深闺的少女深情脉脉地注视着江上的渔人,江畔的游人。夏季的松花江是火辣辣的少妇,把贪凉消夏的人如婴儿般揽在巨大的怀抱,用湿滑的手抚慰她的孩子。秋天的松花江成熟而安静,幽蓝得仿佛是一块被精心打磨的巨大的碧玉,又如剪一段晴朗的碧空贴在大地上,让人忍不住留恋。冬天的松花江是裹在雾凇里的冰雪美人,高贵的犹如仙子临凡,婵娥现世,美轮美奂。松花江是真的美啊!美得让人心跳,美得让人窒息,美得让张金贵魂牵梦萦。
二十五年前这里开始搞旅游开发,两岸高楼林立地建起,度假村、山庄、游船、采砂船轮番地对松花江进行打劫似地开发和利用,打破了松花江千百年来的宁静。这些本地的或者外来的投资人、游客没有人在意张金贵“咱靠着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的豪言壮语,生活垃圾和生活废水,或者也有工业废水、废物日夜不断地倾注到松花江里。昔日风情万种、山清水秀,宛若少女的松花江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糟蹋得面目全非。
看着江面上泛着黃沫漂浮的垃圾,张金贵的心被刺痛、被撕裂、被刀割,他疼!他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地劝诫,让业主注意不要往松花江倾倒垃圾。然而,没有人听他的。他的声音淹没在促进经济快速增长的繁荣里,微弱的犹如一丝头发飘落,无声无息。有一次还被打断了肋骨,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然而,张金贵依然不肯罢休,能下床了就开始上访,旅游局、开发区、市委,不停地找。开始还有人接待,好言安抚,然后送走。去得次数多了,工作人员也很无奈,就让他提供书面材料。张金贵不识字,当然提供不了书面材料。但是他有办法,他得想出办法,他必须得想出办法。
他让读大学的孙子帮忙写,孙子非常不屑地对他说:“爷爷,你要是闲的慌,就打打麻将,溜溜鸟,这么大岁数,管什么闲事?松花江污不污染跟咱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何苦得罪人?!爸爸妈妈为了这件事,在村里都成笑话,抬不起头!你还嫌不够?!还写上访材料,你是存心要让村里人把我们家赶出去吗?”
张金贵听了无语,吧嗒、吧嗒地抽了一宿老汉烟,然后买了糖果,守在小学生放学的路上,让孩子教他认字,认一个字,就给一块糖。半年过去了,他还真的写成了“材料”!
他乐颠颠地把字迹歪歪扭扭的“材料”送到主管部门,工作人员不屑地瞥了一眼说:“研究研究。”然而这样的研究一直持续地研究,一直都没有下文。张金贵真的怒了!扬言不给个说法,就住到主管部门直到有个说法。他还真就赖着不走,拿着面包、拎着水瓶子,坐在主管部门的大厅里,大吵大闹,于是因为妨碍公务的缘故被拘留了十五天。
出来后,当地派出所严厉地警告村委会和他的子女要严加看管,不要再出来闹事。村委会的领导轮番到他家里做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循循善诱、软硬兼施地让他以大局为重。张金贵噙着头,一声不吭。第二天就“疯了”,逢人就拉着说他那句经典豪言:“咱靠着松花江,不能糟蹋松花江。”于是村里人见了他都绕着走。有一次,一群小学生放学,有几个调皮的男孩看见他远远地走来,就迎上去说:“‘张松花’,我昨天还往你的松花江尿泡尿呢!”然后,孩子们得意地大笑。
张金贵登时黑了脸,像头发疯的老牛, 喘着粗气,弯腰捡了一条木棍,可是抬起头,孩子们已经跑远了。
又是一夜未眠,张金贵吧嗒、吧嗒地闷头抽了一宿老旱烟,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决定——驾着他那艘和他一样又老又破的渔船到松花江里打捞垃圾!他不能容忍别人糟蹋他的松花江,更不能看着他的松花江母亲、恩人、玩伴、情人、妻子、恋人受到玷污。他要守护他的松花江。
这一干就是二十年,在别人嘲笑和戏谑声中的二十年。他像极了螳臂当车的螳螂和填海的精卫,凭着一股子的憨劲、韧劲、猛劲、痴劲、恨劲去跟世界抗衡。他打捞出来的烟盒、废纸、果皮、塑料袋、枯枝、败叶、动物的骨头、动物的死尸、包装盒、卫生巾、烂菜……足足拉走几卡车。然而,他打捞不尽,更多的垃圾顺着水流飘走了。人们早已喝上了自来水,没有人再用手捧着喝松花江的水,松花江的水也不能直接喝。
五年前,八十岁的张金贵真的干不动了,他的破渔船再也不愿意跟着他被嘲笑,不再听他的驾驭。他就坐在青石小路下面这块青黑的江石上,用长长的杆子做个捞网拦截飘过来的垃圾,日复一日。
再后来,他连用捞网拦截垃圾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就坐在青黑的江石上望着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呜咽着、叹息着、呻吟着、哭泣着流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衰弱得可怜、可叹、可悲、可悯。松花江蓬头垢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华,江水少了很多,冬日里可以露出裸露的江底,像突出的瘦骨。在采砂船的日夜不断的采掘和垃圾日夜不停的倾倒里,江石被淤泥包裹着,农药、化肥的无限量使用,鱼也少得可怜,大鱼基本不见。2017年的一场大水过后,两岸流失的水土都一窝蜂似地涌进了松花江,松花江泥流滚滚,简直就是黄河。
昏黄的夕阳打在昏黄的泥流里,泛着昏黄的光,回光返照的张金贵坐在青黑的江石上,心被野蛮地撕裂一样疼痛。他一生的挚爱难道也像他一样真的是风烛残年了吗?!
“我要走了,我来看看你!我一生的爱人,我的恩人,我的母亲,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真的要走了!我帮不了你,我无能!我救不了你,我无能!可是,我真的舍不了你!我不放心!我真的、真的好爱你!我再见见你,我一生一世的伴侣!……”这个声音在他心里发出,却似乎在天际轰隆隆地作响。
这时,浑浊的水面飘过来一个烟盒纸,张金贵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僵在那里,他瞪着眼睛,伸着手,死了……
松花江在呜咽,好像在祭奠死去的知己张金贵……
根据遗嘱,张金贵的骨灰埋在了松花江畔,没有起坟头,只是把那块青黑的江石压在了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