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价

文/宋昱慧

飞机的引擎轰鸣着，把穆晓曦带上了万米高空，也带离了下面这一大片山川壮丽，有着古老的文明，生她、养她，让她魂牵梦萦，并且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更加情牵梦系，但是却偏偏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她生活了整整二十八年的国土。穆晓曦想到这里有些沮丧，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地、渺渺地，仿佛从远古飘来的一片落叶，带着数不清的沧桑和无奈，这和她的年龄实在不相称。离开学校仅仅五年，她似乎经历了五百年的炼狱煎熬。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很冷，即使已经离开了这片让她经历了五百年炼狱的国土，她依然会不自觉地感到寒冷。这个世界，有些事情是无论怎样都不能从记忆里抠出去的。人，除非失去记忆，不然是没有选择性记忆的权利的，这也许是做人的悲哀吧。机舱里很安静，偶尔有几声有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

“在国际航班上，只要没有中国游客，机舱里总有一种安静而文明的气氛。”穆晓曦带着几分自嘲地想，心里未免就生出几丝惭愧。作为一个中国人，有很多时候却不得不因为某些同胞的行为脸红，这真是让人无语又无奈的事情。自己绝对是一个少有的堂堂正正，不会辱没古圣先贤和祖宗的中国人，可是为什么偏偏不能被自己的国人接纳，而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新西兰谋生呢？！穆晓曦又叹了口气，仿佛这枚远古飘来的落叶又覆盖了深秋的晓霜。

穆晓曦出生在东北山区一个风光如画的村子——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父母都是本分的农民，祖上没有出过富商、权贵、学者，亲戚也没有所谓的吃得开的能人。然而，穆晓曦的童年、少年都是快乐的，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冬天里的雪白得亮眼，夏天的野花艳得养眼，秋天的落叶绚丽得抢眼，春天的青草油绿得闪眼。山里的风是清爽的，山里的泉水是清冽的，山里的天空仿佛是可以用手触摸的水晶，山里的松鼠精灵古怪，山里的果子挤挤挨挨，山里的鸟儿活泼欢快。这都是她幸福的根由，都能让她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快乐。当然，也少不了勤劳善良的父母无私的关爱。

穆晓曦也确实非同一般，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神童，十三岁就读遍了村里所有人家的藏书，不但聪明伶俐，而且勤奋好学，知道努力上进，不但是父母的骄傲，也是村里人炫耀的资本。穆晓曦19岁的时候以县城状元的骄人成绩进入名牌大学，初入大学便凭借着过人的文笔和高超的组织才能成为学生会干部。她开朗、热情、才华横溢，组织办社团，积极参加社会实践，身上光环不断，桂冠不断，奖状和证书塞满一个小箱子。她各科成绩都是优，是响当当的校园名士，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穆晓曦不漂亮，但是她有的是洒脱、正气、博学、聪慧、才气、积极、质朴这些可贵的品质，是难得的品学兼优的人才。

穆晓曦在云天之上追忆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学生时代，忧郁的脸上不由地露出淡淡的笑意，这更让她看上去有种让人忍不住心疼的凄美。然而，想到“然而”，穆晓曦不由地蹙了蹙眉头，那刚刚露出的淡淡的笑意顷刻间变得凝固而绝望。

然而，毕业是很多大学生的噩梦，尤其是没有权势、财富和关系的大学生的噩梦。这噩梦来得太突兀，犹如飞来的炸弹，刹那间一片狼藉，破碎了所有的曾经的美丽的梦。梦，总会醒的，改革三十年积累起来的阶层固化让平民家的孩子想靠求学改变命运本来就是痴心妄想的梦。梦，总是会醒的，只是这样的醒在毕业的时候来得如此决绝和无情，让很多平民家里出来的所谓天之骄子始料不及就身不由己地卷入社会的洪流，由天堂被冷酷地抛入地狱。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没有挣扎和喘息的余地。

想到这里，穆晓曦不由地苦笑，凄然地苦笑。“知时务者乃是俊杰”，她穆晓曦绝对是称不上“俊杰”的！称不上“俊杰”的穆晓曦就难免要挣扎，而且是拼命地挣扎，挣扎的结果是——也只能是让自己伤痕累累，还要背井离乡，远走天涯。远走天涯，想到远走天涯，穆晓曦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是万不得已，有谁愿意远走天涯，把自己的年华、才华贡献给异国他乡？！

穆晓曦是优秀的，优秀的穆晓曦凭借着自己的优秀从来没有把就业这样的问题当作问题，这问题对于她来说也确实不是问题，问题是就业后中国的职场文化——假公济私、争功诿过、排挤新人、论资排辈、裙带关系、帮派体系、中庸哲学、弄虚作假、肉色交易……中国的社会绝对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社会，各种关系、各种规则、各种利益、各种人情、各种诱惑让在象牙塔里应试教育培育出来的穆晓曦惊慌失措，她瞬间从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她曾经引以为骄傲的勤奋、好学、踏实、质朴、正直、敬业、上进变得一文不值，并且通通成为她致命的弱点——别人用来排挤和打击她的致命弱点。更致命的是穆晓曦的倔强，她不肯服输、不肯低头、不肯媚俗，更不肯放弃自己做人的底线和原则。这样的“不肯”结果就是频繁地就职、辞职，就业、失业，毕业五年，连穆晓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份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坚持忍耐了半年。社会的大潮对于每一个试图对抗的人都是极其残忍的，穆晓曦孤零零地走在城市霓虹灯诡异的灯影里，反复咀嚼着这繁华背后的肮脏和罪恶以及自己用正直换来的食不果腹的贫穷、落魄。穆晓曦审视自己的失败，居然是自己身上从小就被灌输的传统美德。穆晓曦从来没有想到奉行传统的美德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是沉重的代价。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心口不一到背道而驰，穆晓曦愤愤地想，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在燃烧，烧干了她眼里刚刚噙满的泪水。她下意识地倔强地昂昂头，终于能够体味到伟大诗人屈原发出“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背后的心痛、心酸、心碎和痛苦、无奈。这可恶的世界和人生！穆晓曦愤怒地想：在这乌七八糟的社会里要做到洁身自好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穆晓曦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试图要用臂膀挡住飞速前进的大车的螳螂，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就算是粉身碎骨，”穆晓曦想：“自己也绝对不会低头！”每当这样想时，她都会本能地挺挺胸脯，仿佛在给自己加油！她也只能不断地给自己加油，不然随时都有被随波逐流的可能。她也曾认真想过要随波逐流的，然而，终于是没有。没有的代价是在这片她曾经引以为骄傲的国土上，没有她立锥之地。立锥之地，1054万平方公里，只要立锥之地都是奢侈的事情，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穆晓曦无助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飞机安全地在新西兰着陆，穆晓曦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踏上了异国的土地，灯光把她瘦长的影子印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像一只离群的孤雁，踽踽独行。天涯游子，穆晓曦鼻子一酸，冰冷的泪水沿着她苍白的面颊如珍珠般滚落在干净得犹如精心擦拭的街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