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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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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已八十岁的三叔是个老木匠。这几年因为视力不好,除了 偶尔帮人家操办一回丧事就不再做木匠活了。他常常跟我聊起关于 木匠的那些事,令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他谈到的那些事好像从来还 没听人说过,而且极有可能今后也不会有人再提了,在这方面他是 活档案,那些情景有的正与我们渐行渐远,有的已经被历史尘封了 很久。下面我的这篇小文虽然算不上是为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做 的努力,但至少可以让今天的年轻人了解到关于木匠的那些事。
一、 木匠的分类
三叔告诉我,他做了六十多年的木匠,但只能算是一个“荒木 匠”,我哪里知道还有“荒木匠”一说,经他一番细说才明白过来。 原来虽然做木材加工活儿的匠人都统称木匠,但其中还有较明细的 分类,“荒木匠”只能做一些常见的粗木工活儿,比如盖房子、钉木船、关洋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那里都把制造风车叫关洋车)和打造一些粗家具。这批人是木匠中的主力军,他们既要有技术,更需要力气,他们的技术含量不高,没法去完成各种特殊性质的细活儿。过去农村中的一些所谓“巧农民”,家里也都有几样常用的木工工具,也能懂得一点“荒木匠”的技巧。
除了人数较多的“荒木匠”,社会上还好几类专业性质很强的木匠。最常见的有圆木匠、犁木匠和细料匠三大类。先说圆木匠,那是专门制作圆形木桶的工匠,就是人们常说的箍桶匠。很早以前, 因为金属材料紧缺,塑料制品尚未问世,各式各样的圆木桶是每一 个家庭里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那时候,家家都有一副粪桶(两 只),女人们都有一只必备的马桶,还有许多大小不一五花八门的 小玩意儿也全是由箍桶匠用木板箍起来的,如饭桶、洗面桶,洗脚 桶和儿童用的小马子,等等。更大一些的还有酿酒坊里用的蒸饭桶 (大圆桶下面连着大铁锅,又叫大甑子)。在铁制的油桶尚未传入 我国之前,国内的油料包装也全是用的圆木桶。因为需求旺盛,那 时圆木匠人数众多,遍布城乡。在乡下,大都是挑着一副装满工具 的担子,走村串巷。城里也有边制作边销售的圆木铺子。圆木匠的 技术含量要比普通木匠高得多。他们先利用圆周率计算出所需木板 的周长,木板之间还需用竹钉连接,因为木桶大都是上部直径比下 部要大些,甚至还有的是腰鼓形状的(如有一种带拎把的马桶就是 腰鼓形),如何将每一块木板制作得一次到位,全靠经验。
再说犁木匠,顾名思义,犁木匠是专门制作和修理耕犁的。过去耕田主要是靠人力和畜力,那种木犁除了犁头和犁耳是铸铁的, 其它部位都是用有着一定弯曲度的杂木制作的。木犁的主要构件叫 犁辕,它不但要选用材质非常硬铮的杂树(桑、榆、槐等乡土树种), 而且树身上还必须有一段自然长成的不规则的 S 形曲度。因此,犁木匠所用的材料都是些看似毫无用处的歪瓜裂枣。不过,那些材料价钱可不菲,因为硬质的树种生长速度极慢,不容易成材。俗话说: “九楝三桑一棵槐,要用柞贞(栎树的俗称)转世来。”意思是说人的一辈子的时间只能用到三茬桑树或者是一茬槐树,如果是小时候栽下的一棵柞树,那棵树在他的有生之年还成不了材。楝树虽然长得快,但它不是“穿犁”的料(我们那里习惯将制作耕犁叫穿犁)。 一棵碗口粗的桑树大约需要十多年时间长成,如果弯曲的程度适宜就能做一副犁辕的料。犁木匠的技艺大都是祖传,人数不多,只有特别大的庄子上才会有一两家。因为没法在那么粗的树材上用人工去获得恰如其分的弯曲度,在天然长成的弯曲度又不甚理想时,就只能凭借犁木匠们的独特而精湛的技艺,通过合理截段、调整眼位、 切削加工等方法来弥补。因此,犁木匠的活儿,荒木匠们是不敢问津的。
还有细料匠。与圆木匠和犁木匠不同的是,细料匠也是传统意 义上的木匠,所谓细料匠,其实就是说明他们与荒木匠不一样,他 们主要是从事高档、精品家具的制作,其作品用料考究,做工精细, 大都会有传世的价值。现在文物市场上出现的那些堪称天价的明清 家具都是那个时代细料匠们的杰作。细料匠们还从事高档古建筑的 建造、维修和装潢,大到皇宫府邸,小到随处可见的寺庙道观,其 中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和室内的屏门花窗也全都是细料匠们的心 血结晶。由此可见,细料匠们的盛衰是与社会状况相关联的,越是 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年代,细料匠们越是受到青睐。反之木匠中 最容易失业的就是细料匠。记得在人民公社的那些年,这些人大都 “不务正业”,他们也不得不与荒木匠们“同流合污”,去帮生产队里修理农具,为社员们盖茅草屋。直至改期开放以后,他们才得以重操旧业。
二、 拜师学徒
三叔还跟我说了他当年拜师学徒的那些事。木匠的学徒期一般 是二到三年,期间,师父管吃管住,学费不多,也无明文规定,主 要是师父要无偿占有徒工在学徒期间的劳动。特别在最后即将出师 的那一年,徒工已经可以拿到跟师父差不多的工资,这些都全归师父。如果这个师父大气,或者与徒工家是亲戚、朋友,师傅就会让他提前出师,人虽然还跟着师傅继续深造,但可以得到他自己的那份工资。
学徒工大都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们拜过师后就进入了 师父的家庭。一开始,他们大都学不了多少木匠的技艺,好像只是 师父家的一个小长工,家里的什么活儿都要干,包括洗衣烧饭带孩 子,早上还要替师父倒夜壶。如果碰到一个又惰懒又霸道的师娘, 整日里会对他呼来唤去,连孩子的尿布都要他洗。曾经有人调侃说: “当学徒的,除了不用替师娘洗屁股,其余活儿样样都得干。”当然,有时也会有些幸运的徒弟能遇到一对脾气好有良心的师父师娘, 他们在师父家中既能学到立身的技艺还能体验到一些家庭的温暖, 多少年过去后,师徒关系仍然会很好,这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有更圆满的,师父师娘看中了这个徒弟,后来将家中与之年龄相仿的宝贝女儿嫁给他。不过,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低。
开始让徒弟接触木工活儿时,只是让他先当下手,继而再让他 学着磨斧子、伐锯条,拉大锯,从基础上做起。我们那里,都把木 匠用的斧子叫“怠斧”(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怠”字也只是 取其音同),木匠用的怠斧都特别锋利,都是不厌其烦地磨出来, 古人说:“工欲善其行,必先利其器”,因此,磨怠斧是木匠的一项基本功,就像过去学剃头先要学会磨剃刀一样。伐锯条其实就是用三角锉打磨锯齿。根据用途不同,木匠都有大、中、小好几把锯子,用过一段时间后就必须挨个儿将锯齿锉一遍(同样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把“锉”叫“伐”)。这两样活儿既费力又单调,特别是伐锯条发出的那种刺耳的声音让人特烦躁。因此,与其说是在磨工具, 不如说是在磨徒弟的性子。
比较畅快淋漓的是拉大锯。那时还不曾有锯木机,只能先通过拉大锯将圆木分解成不同厚度的板材。拉大锯是个力气活儿,先将圆木固定在一个专用的架子上,一头像大炮似的斜着向上,通常是师父站在架子上面,徒弟半蹲在下面,两个人此拉彼推使大锯作不停的往复运动。拉时还要注意不让锯缝偏离事先用墨斗在木料上弹好的直线。由于锯齿的倾斜角度偏向下方,因此,向下拉时比向上要吃力得多,站在上面的师父虽然不及下面的人费力,但他是掌舵的,是主角,他要保持锯缝不偏不斜。没拉过大锯的人,不多会儿就会腰疼腿酸, 不适应,吃不消。学徒的人却没资格抱怨,入了这一行,不适应也得适应,有时一天大锯拉下来,晚上躺在铺上,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难受。
木工技术的具体操作主要是锯、斫、刨、凿四个方面,锯就是下料,截段的长度要比成品稍长些,这是木匠们的原则,因为长一 点有加工的余地,所谓“长木匠,短铁匠”是也。斫,就是用怠斧将某一部件尽量切削成接近成品的模样,然后再进行刨光、凿榫眼、 做榫头、整体安装。徒弟练手时,师父大都会让他独立制作一张小 板凳,这种小凳子在我们那里叫爬爬凳儿,是普通长条凳的微缩版。 物件虽小,但要将其制作得像模像样并不容易,起码需要粗通锯、 斫、刨、凿四大技巧中的要领。因为爬爬凳与小方凳(杌子)不同, 它的四只短腿是叉开的,凳腿与凳面连接的榫头是有一定角度的, 因此,凳面上的四个榫眼必须凿得十分精确才能保证其对称、匀称, 稍有差错就会十分难看。还有凳腿之间的连接撑子也是榫接的,如 果将榫眼的角度搞错了,就没法将其拼凑成一个整体。因此,常听 人说,一个徒弟如果能将一张爬爬凳儿制作得四平八稳美观大方,就离出师的那天不远了。
出了师的徒弟会从师父那里得到一把怠斧。从此,他就可以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去闯荡江湖了。
三,木瓦两作
农村中砌房子主要由木匠和瓦匠来共同完成,木匠负责制作木 质的屋架、门窗隔板之类的木工活,瓦匠只负责砌墙、粉刷,当然 还要有一些运料打下手的小工。不过,木、瓦工之间的分工并不明 细,大部分荒木匠也会做一些如砌墙之类的瓦工活儿。人们就把这 种技术全面的多面手称之谓“木瓦两作”。这种现象在大集体的年 代里最为普遍。那时经济困难,盖房子因陋就简,没那么多的木工 活儿做,木材是上了计划的,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屋架大都是用杂 树棍和毛竹之类的器材瞎对付。木匠们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跟 瓦匠一起用土墼砌墙用麦草盖屋。最困难的那几年,这些木瓦两作 的师傅们每天的工钱只有一元钱。那时,做小工的人是不要工钱的, 都是亲戚朋友邻里之间互相帮忙,主人家除了管几顿简单的饭就是 多说些感谢的话。
虽然木瓦两作的师傅们在那时收入也不高,但比起普通社员来 还是优越得多,他在人家干一天活,人家除管他的饭还要给地一元 钱的工钱,那时的一元钱的含金量是远远超过现在的百元大钞的, 养一只母鸡,十多天才能攒下七角多钱的一斤鸡蛋。如果师傅再带 上一两个徒弟,收入就更可观了。因此,那些年,社员家的儿子到 了十六七岁时,都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去学个木瓦两作,因为大家都 认可“艺不压身”“荒年里饿不死手艺人”这些个简单的道理。还有,只要小伙子学上了手艺,就不愁找不到媳妇。
不过,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普通社员要想完成这个心愿是十分困难的。主要是因为那时对农村劳动力的控制相当严格,有一段时期,好像除了老老实实地种田,其它的行当都是歪门邪道,都是 “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对以前学成的手艺人实行定额上缴的土政策,每年向队里上缴几十元的公积金才能允许他们在农闲时走一段时间的“资本主义道路”。对于想学徒的年轻人则严加控制,未经批准就擅自脱离农业生产第一线的,有可能会被扣发全家口粮。 在这方面,大队里的支书是关键人物,支书点了头,事情就好办, 否则的话,找谁也行不通。为了打通关节,有孩子想学徒的人家会千方百计地讨好支书。有一户人家,求了支书二年也未曾得到批准, 其实,支书也有支书的难处,如果来者不拒,年轻人都去学木匠学 瓦匠,哪有人种田?
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的住房条件不断地得到改善, 建房子、建好房子的人家多了,那些当年一天只拿一元钱工钱的师 傅们还因此发了点小财。有些技术比较全面的木瓦两作师傅大都当 起了包工头,他们最大的遗憾是不容易收到徒弟,徒弟是不用发工 资的员工,多多益善。农村中的年轻人有了更广阔的出路,他们中 的佼佼者纷纷通过高考那座独木桥跳出了农门,也有的人自主创业, 弄大船搞运输,自己也当上了小老板。后来,又有不少青年人出门打工进了工厂,那些人回来时个个西装革履,风光无限。他们不再被捆绑在土地上了,他们嫌做木瓦两作吃苦收入少,当年被人羡慕的手艺人,好像已经成了农村中最不体面最没出息的人,夏天,他们在烈日的烘烤下挥汗如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们玩的是一块块冷砖头。因此,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丢掉了当年费尽心机才学到的手艺,彻底改行,做起了别的营生。此时,包工头们不得不改革收徒弟的规矩,只要有人愿意学,不超过一年就会发给他每天一百大几十元的工资。
四,如今的木匠
时至今日,木匠这个行当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
先是木匠中的圆木匠和犁木匠逐步消亡,几近绝迹。变化之快 令人目不暇接,一切都发生在近几十年间,自从石油化工使塑料制品得以问世,市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塑料容器,随着各种价廉物美的日用塑料盆桶进入了寻常百姓的家庭,延续了上千年之久的木桶木盆就一下子被闲置起来了。那些器具现在大都已经做了柴禾,只有一些年长的农村老太太还妥善保存着当年她们娘家的陪嫁——马桶。她们虽然也早就用上了塑料便桶,也明明知道这些古色古香的历史遗物,永远也派不上用场了,但是她们不知道如何处理那些东西,因为那是“子孙桶”,不作兴随意毁弃,偶尔被她们的孙辈们看到了,还总要解释一下这种老物件的来龙去脉。最后一代的圆木匠们,现在大都已是风烛残年,或许再过些年,这门老行当就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会再有人提它了。
犁木匠比圆木匠消亡得还要早一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型 拖拉机逐步取代了耕牛,曾作为上千年农耕社会象征的木犁也随之 寿终正寝。代代相传的犁木匠技艺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铁铧犁 都是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们的那种专业技术了, 社会进步了,一个时代结束了,而且是结束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想想还真值得我们这一代人自豪。
农村中的细料匠们,在二十世纪末还红火了一阵子。得到了温 饱又积累了一定经济实力的农民,开始置办一些相对高档的家具。 那几年,市场上的木材供应逐步解禁,几乎家家都想有一张仿古的 八仙桌和与之配套的四张“琴凳”,那种桌子四周有精美的镂空雕 刻,有的还要在桌面上嵌一块天然大理石板。那是细料匠的活儿, 虽然荒木匠也能做,但无论如何总做不出那种传统的经典式样来。 后来,市面上什么样的高档家具都能买得到,很少有人再在家里制 作家具了,有的细料匠就被招工进了家具厂。还有的到大城市里去 建造、维修古建筑。不过,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当年那么高超的技 艺了,他们干的活儿有些荒木匠也能跟在后面滥竽充数,因为现在设计有电脑,雕刻用机器,也做不出什么传世之作来。
与此同时,普通木匠(即荒木匠)的状况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首先是房屋的规格越来越高了,无论是农村中的乡村别墅或者是城 市中的摩天大楼,都迫使当年那些木瓦两作的师傅们不断接受新的 挑战。从师父那里学到的传统技艺(锯、斫、刨、凿)现在大都失 去了用武之地,他们更多的是要面对钢筋、水泥、模板、脚手架。 他们终年游走在各个大大小小的城市,营造出一大片又一大片的水 泥森林。他们与家人聚少离多,难得回来一次。虽然他们偶尔回一 趟家也会将自己装扮得风光体面,但他们在外面却是大城市中的另 类。
还有些荒木匠加入了装修大军,成了城市里的装修游击队。因 为招不到徒弟,有的人就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当下手。经过一段时 间的磨练,他的老婆孩子也成了熟练的装修工。现在的装修工是名 副其实的“杂匠”,木工、瓦工、管道安装、电路设计安装都要懂一点。一“杂”就谈不上“专”,其实也不需要多少专业方面的技术, 以木工为例:在装修材料的商店里可以买到连门套都配套好了的各 式木门,铝合金窗子和玻璃移门另有专业人员上门安装。制作家具 的板材都是无需再刨光的合成板,用汽枪钉和木胶拼凑起来后连油 漆都省下了。因此,现在的装修工已经不能算是木匠了,他们虽然 能将一套住宅装修的得富丽堂皇,但他们中有的人连一张小爬爬凳 儿都不会打。 好了,关于木匠的话题今天就先说到这儿了,或许这个瞬息万 变的时代,接下来还会给人们带来更多的精彩与无奈。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