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作者文在寅访华评论之二

在韩国总统文在寅访华的这几天，国际社会围绕解决朝核的路径问题再次热闹起来。

先是美国国务卿蒂勒森在大西洋理事会一个会议上表示：可以与朝鲜进行“不设置先决条件的对话”，结果马上被白宫公开否定，他随即于几天后在联大的发言中收回了“不设置先决条件”的立场。而文在寅在中国访问时则一再强调，只能用非武力手段解决朝核问题，他和中方达成的解决朝核问题的四项原则中，半岛“不战不乱”放在了第一条，“半岛无核化”目标倒是放在了第二条，这是一个全新的变化。

果然，这一态势立即就在国内有了反映。在前几天《环球时报》主办的年会上，有专家主张：一切以朝鲜弃核为目的的谈判都是浪费时间、浪费资源，不承认朝鲜是有核国家就行了；也有人主张国际社会满足朝鲜弃核要价；甚至有专家主张：中国从没反对巴基斯坦拥核，因此也应该接受朝鲜拥核的事实，不能搞双重标准。

这一切证实了不久前的一个传闻：中国国内默认朝鲜拥核的观点势头正猛，并正在对决策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这一观点最早系统地见诸于傅莹今年5月发表的《朝核问题的历史演进与前景展望》一文，作者在文章里说：“近年朝鲜在发展核导技术上一步一个台阶，朝核问题的现状和谈判的基点已远远脱离了2003年启动六方会谈时的原点。若能再度恢复对话，各方能否现实、理性地接受上述事实，不预设任何前提地谈起来，这将是决定对话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正式提出了默认朝鲜拥核论的观点。蒂勒森的立场，与傅莹如出一辙。

我们姑且不论这种观点是否“绥靖主义”，以及它对中国国家安全利益意味着什么，我们首先要搞清楚：究竟什么是默认拥核？它有哪些具体要求？

朝鲜核危机

朝核若无默契，中韩关系难有真正回暖

曹辛：作为地区内最大的受害者，中韩必须联手遏制朝核。朝鲜最怕中韩联手，在一定程度上比对美国还要恐惧。

可以默认朝鲜拥核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无法操作。

为什么可以默认印、巴拥核而朝鲜不能？

根据国际核不扩散体系的规定，只有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可以合法拥有核武器，其他国家在体制外拥核均为非法。那为什么印、巴还有以色列可以事实上拥核而不受惩罚呢？搞清楚这个问题，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国际社会无法默认朝鲜拥核。在外交实践中，非五常国家拥核，实际上是有规则可循的，这些规则没有明文规定，但又不完全是潜规则，还是有一定透明性的。

首先，非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拥核，需要五常事实上的担保。（文首图为2017年9月俄罗斯常驻联合国代表瓦西里•涅边贾(Vassily Nebenzia)、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刘结一和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尼基•黑利(Nikki Haley)在联合国安理会朝鲜问题会议间歇交谈）

以色列、印度拥核，实际上是美国担保的。其中以色列是美国的盟国，而且以色列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拥核，所以事情就更好办。而印度的拥核，其目的明显是遏制中国的，因此美国也给予默认。

至于巴基斯坦的拥核，实际上是中美共同担保的。巴基斯坦核武器的目标是平衡印度的核武器，而美国因为对印度拥核开了绿灯，对巴基斯坦拥核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考虑到印巴的严重对立，拥核的印度确实需要有个平衡力量，不然南亚地缘政治的格局就会彻底失衡；何况这里还有中国的担保，所以美国对巴基斯坦拥核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而且巴基斯坦在反恐问题上非常配合美国，自然情况又不一样。国际上一般认为，巴基斯坦核武器的运载工具是中国提供的，而每年的维护和保养经费是美国给的，大约每年一亿美元。

所以印巴的事实拥核，是南亚那个特殊年代的地缘政治环境下大国平衡的产物。而且印巴两国都和美国保持着较好的关系。

朝鲜则完全不具备上述条件。朝鲜拥核是在世界社会主义阵营瓦解、中韩建交、而自己又顽固拒绝改革开放以致彻底丧失安全感的背景下发生的，它完全是针对美国而起，其目的是维护家族统治。而且，其核力量还直接威胁了日、韩这两个美国的盟国。特别是，对外部世界高度不信任的内外政策，造成朝鲜受到国际社会普遍的质疑，这导致朝鲜拥核完全不能被接受，没有国家会把朝核当作平衡工具或者棋子，没有大国愿意为其担保。

其次，体制外拥核的国家，其核设施需要接受担保国的监控。

除了五常担保，这些体制外拥核国家的核设施，还需要接受担保国的检查；有的国家因为自身的经济和技术能力有限，还需要担保国帮助进行核设施的管理、日常维护和保养，甚至核废料的处理、向联合国报告的材料都要担保国参与指导。这些国家对其核设施的所有权，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的，巴基斯坦就属于这种典型的状况。包括印度在内，只要担保国需要，印、巴都要向其担保国定期和不定期报告自己核设施的情况。这里的道理很简单：核武器事关重大，如果不受监控，担保国就无法为之担保，继而也就没人敢担保。

而朝鲜的情况则完全不同，经过几代“主体思想”的教育，朝鲜领导层对外部世界的不信任感和独立意识极强，绝少合作意识，特别是在核武器问题上，绝对不可能接受外部监督。朝鲜干部曾经告诉笔者：在国家安全问题上，我们只信任自己，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中俄在内！既如此，谁来担保朝鲜？即便是朝鲜有这种要求，谁又敢担保？

第三，若要体制外拥核，就决不能反对现行国际体系。

二战后建立起来的现行国际体系的最大特征，就是大国控制，具体来说就是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主导世界事务，而其中美国又被公认为世界警察，这是国际政治的现实。

印巴两国从来没有和整个国际体系对抗，更没有和安理会五常对抗，相反，只要不损害自身利益，它们总是去迎合乃至配合这个体系，因为这个体系也让它们得到了各种好处。而朝鲜由于自身的极其封闭和保守，使它无法从现行体系中获得本应更多的好处，继而对外部世界充满不信任、警觉甚至敌意。这造成它一直以现行国际体系的对立面角色行事，直至不顾一切的拥核，并公开宣称其核武就是用来打击美国本土的。这样的国家拥核，国际社会没人会放心。美国曾经表示，三类国家不能拥核，分别是：失败了的国家，没有希望的国家，思想和意识形态极端的国家，而朝鲜符合全部条件。

最后，要低调行事。

印、巴在拥核问题上，从来低调行事；连科技高度发达、资金雄厚的以色列都干脆不承认自己有核。而朝鲜的行为模式刚好相反：有五分能力必说成十分；每有试验，必举国庆祝，广告于天下；并一再公开把美国本土宣布为核导打击目标。这样的国家能默认其拥核，则二战后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就必然要垮台。

综上所述，朝鲜同上述安理会五常体制外国家拥核必须遵守的一切规则都背道而驰，因此无法默认其拥核。

美国绝不可能默认朝鲜拥核

无法默认朝鲜拥核的另一大原因是：当前美国绝不可能默认朝鲜拥核，这使得事情没法操作。

特朗普不久前刚刚把朝鲜列为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如果特朗普此时默认朝鲜拥核，其日、韩盟国必然对这个世界警察彻底丧失信心，只能另求它途以自保，包括引入核武器、日本重新武装，甚至转而倒向中国。届时，美韩、美日同盟就要分崩离析，美国在东亚的地位就要岌岌可危了。

另一方面，目前美国国内没有默认朝鲜拥核的民意基础，特别是在特朗普的反对阵营里。一旦他在这个问题上松口，他在美国国内的日子将会很难熬。这应该就是特朗普第一时间出来否定蒂勒森国务卿“不设置任何先决条件与朝鲜对话”立场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次，特朗普还要继续利用朝核。按照美国军方的判断，朝鲜目前还没有解决把核导打到美国本土的技术问题。而美国中央情报局则预计，明年3月底之前，朝鲜解决不了相关的技术问题。因此特朗普可以继续利用朝核问题达到他的目的。例如他可以利用朝核拉住美韩盟国，加强美国在东亚的存在，可以向美韩销售高端武器，也可以遏制中国，更何况他一直把朝核同对华经贸联系起来。反朝核这面旗帜，特朗普不可能丢。

因此，由于美国的反对，默认朝鲜拥核实际上无法操作，所以朝鲜不可能被默认拥核。

最后，谈谈文在寅总统关于解决朝核问题路径的立场。笔者只想说一个常识：外交必须有军事做后盾，没有军事后盾的外交，一文不值。这是中国人民自鸦片战争以来得出的一条基本教训，它应该也是朝鲜半岛被殖民的基本教训，千万不能忘记。

（注：作者是国际问题研究者。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