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格言”

我母亲严格说是个民国女子。49年,她早已过花信之年，年近三十了。这一年她才结婚出阁。这在现在也是大龄，在当时，用现在流行的话只能称之为"剩女”。但母亲的"剩"，只是因为她的“鹤立鸡群”“超凡脱俗”。的确，母亲不仅是择偶方面选择眼光太高，在做人处世特别是教育我们这群孩子也一样严格要求。

“母亲”象民国时大多数女子一样，没多少文化，但口口相传的中国文化的道统和礼仪对他们那一辈人的浸染已是深骨入髓。母亲信奉的首条人生“格言”：“求人不如求己”。母亲一直告诉我们，做人一定要自信靠自己。

“文革”那几年，父亲遭“批斗”，工资被“造反派”削去一半，家里“入不敷出”，有时弄到没有饭米下锅。母亲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甚至把自己压箱底舍不得穿的皮大衣抵押出去，换来了一小袋大米，记得母亲小心翼翼把米徐徐倒入锅中，我那时已懂事，极其珍惜把小手插进米粒里，只觉得沉甸甸的如珠如玉。

母亲面对自己丈夫受尽折磨，每日归来“忧心忡忡”，而四个孩子年幼无知，要吃要穿，但母亲却始终安稳平静，坚毅顽强，虽然内心焦虑如焚。主动出去揽活，替别人带养了一个幼童——还是个聋哑孩子。母亲的辛苦我们长大后再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但母亲总是安祥地微笑：“求人不如求己”，“摒一摒也就过去了。”

母亲另一个信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活在世界上当然要自立自强。但总会有得到别人的帮助的。母亲受到人家哪怕一点点好处，也充满了无限的感恩。一天来了个邻人，大概是端来一些宁波咸货，母亲奉茶烧点心，陪坐说活，连说罪过、罪过，半下昼太阳斜进来，如金色的静。母亲与客人对坐，只像是明清山水画的景象，母亲恭谨谦逊，温良有礼，起立又起立。如果说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那母亲的自然天成的惟是感恩，让我至今想起，“都要泪涌”，觉得这人世天地有多么有道有义了。临行时，母亲还一定要在人客带来的碗里，放了在当时是弥足珍贵的五、六个鸡蛋。

母亲告诫我们的第三句话，我以为最符合中国文化的中庸之道。最具哲理。我们慢慢长大，越来越会自以为是，自视甚高 ，读书读得好了一点，考试考得出色一些，马上会“尾巴翘到天上去。”嘲笑班上某某人如何如何笨，连这么些东西都学不会，简直不屑一顾。并且断言，这些人将来一定没出息，在世界上无立足之地。

母亲一听到这话，马上拉下脸，正色道：“这世上聪明人笨人各占一半便宜。”“笨人怎么啦!再笨人也会有得口饭吃，也照样得生儿育女……”“你以为你聪明了？——”母亲是越剧迷。王文娟、徐玉兰的“超级”“粉丝”，她们俩演的《红楼梦》的唱词信口“拈”来：“到头来，说不定‘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被母亲训斥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低头认错。此次，永远记住了母亲的这一教诲。懂得了在这世界上，一个生命降临，世界都会给他以合适的位置。

曾听到这么个段子:一位大老板英年早逝。他妻子携了二十来亿巨款嫁给了老板的司机。那位司机不由幸福感概:我原来一直以为是在为老板打工，没想到恰恰是老板多少年一直在为我打工。这故事仿佛是为我母亲的这条格言提供事实依据。

任何人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嘲笑或轻视什么人。自己也应明白，你只能享受你该得的那个份额，要有自知之明，任何奢求任何非分之想，也只能贻笑大方而已。母亲那时没有网络。最近看到网上一句话：你只管精彩，老天自有安排。母亲如果听到了，也会欣然同意的。与母亲的第三句格言相得益彰，互为补充。

母亲的这些人生“格言”，看来极其普通，家喻户晓，但我以为我从中得到的教诲却比那些衮衮诸公的皇皇巨著深刻而明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