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02

        最近一两年，中国的自由主义者过得很憋屈。这主要源自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官/国（政治精英）势力的迅速膨胀。他们发现，官/国势力没有如预想那般的逐渐萎缩（或者干脆垮台），反而实力大增咄咄逼人，在社会管制和经济干预方面行动都加强了。

考虑到这出现在自由主义者空喊苦等三十多年之后，考虑到同样的现象在世界的其他大部分地区也可以发现，这实在真是糟糕透了。面对“国进民退”（实为“官进资退”）无计可施，遇上“言论管制”只能调头逃跑，至于“政治改革”几十年来除了呼吁还是呼吁，整天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意淫，以至于一些自由主义者在可见的未来里找不到丝毫希望，认为眼下任何行动都是没有结果徒劳无益的，也有一些倒戈向更左/右的阵营去了。

在我看来，最近形势的大变化正好说明了自由主义在中国实践的又一次失败。

跟推崇进步和民主的左派、讲究保守和秩序的右派不同，自由主义作为现代意识形态的中间派，希望社会变化和政治民主都能得到有序、渐进、部分的实现，也就是说，“社会（向新形态）进步”是不可阻挡的，但要有选择的、逐渐的来，“政治民主”是必然要推进的，但要靠那些所谓的“公民”而非每一个人。那么，他们的判断标准是啥？我们通过了解，可以发现有科学理性、历史进步、西方近现代历史观、市场经济、个人主义、渐进改良，以及其他一些关于价值观念和文化形态的关键词。

他们的理想当然曾经在某些时空中成功推行过，比如过去的英国（以及个把西欧小兄弟），后来的米国（以及欧洲和东亚的数十个小兄弟）。不管人们将其成功的原因归结于哪方面，我想不能忽视三点重要因素：一是社会（和经济生产）得到顺利和长期的发展，二是社会力量相对均衡、政治机制基本完善（无内外战乱什么的），三是拥有充足的物质财富（且不论是怎么得来）可以被用来平缓内部矛盾——在这样的社会基础上，个人英雄主义的梦想才容易得到普遍的实现，安逸多样的社会生活和稳定渐进的政策改良才可能得以展开。

自由主义在中国的第一轮生长就没遇上这样的好环境。在中华民国的中期和后期，中国社会内外交困，根本没可能去让个人主义、改良政治和民族实业得到多少存活的空间，而缺乏成长土壤的中国自由主义始终都是软弱不经的。在变乱中求生存尚且艰难，遑论其他？彼时有梁漱溟等尝试走近工农，有民主同盟争当第三政治势力，已属其中卓越之辈。等到后来左派出来收拾局面，自由主义的第一波努力算是彻底走倒了头。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上下唾弃变异了的左派政治，万众一心要追随日韩台走实现英美式的梦想，凭借其发展基础、举国导向和“低人权优势”，成为南方各国中承接资本和产业转移的优等生，缔造了三十多年经济长足发展、社会相对稳定和翻身机会充足的“中国梦”的崛起。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中国再次复兴的自由主义为什么没有把握住机会，很快就走到了下坡路？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中国自由主义者完全排斥了底层大众和激进政治。“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没有实际的约束和抗争的社会总不免沦为优胜劣汰的野蛮丛林，不管它表面上有什么道义、口号和法条。纵观自由主义的成功经验，也都是反体制的精英和底层大众互相呼应，共同对抗社会少数但强大的保守势力，有意采取照顾底层和限制权势的主张。中国自由主义者经历了毛时代左翼的激进浪潮，受了些打击却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将左翼同盟彻底丢弃，骨子里的精英倾向大肆膨胀，一脸救世主神情、满脑子偏右倾向、心怀“事大主义”，以为改革开放全由自己推动，幻想公民社会和中产阶层说话就到。在他们眼里，政治强权似乎可以一推（或骂）就倒，底层民众都是只会惹麻烦的被拯救者。整日里一边痛骂政治精英，一边却守着经济和文化强势地位（还去抱西方霸权的大腿）自以为是——三十年来他们的折腾等于是正在崛起的新一波精英要求分享政治权利而已，老百姓不用多久就看得清楚，凭你把“政治改革”、“国进民退”喊得山响，政治精英跟经济文化精英狗咬狗，明知道换了哪一条也不会变好哪怕一点，谁还肯为之火中取栗呢？这再次证明了自由主义中国信徒的时代局限和政治幼稚。

现代资本主义文明自身的衰落。中国自由主义者对自身的理论和实践反思不够，这主要因为他们的水平和意识，不过却也跟整个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发展的进程有关。70年代以来兴起的新右翼总算还很与时俱进，他们在经济全球化、文明冲突和对付社会内部的多元和相对主义文化方面都有自己的新主张。中国主流的自由主义者们在这方面反而很差，还停留在一般意义上的正统的自由主义理论，对后工业社会出现以来的新思潮，对现代文明扩展至亚非拉国家的情况，对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衰落都没有多少关注。比如，作为核心理念的个人主义、主流社会的公民社会，怎么处理跟各个社会群体和民族/文明的关系？那些始终无法纳入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大道的社会和群体怎么办？眼睛只盯着民族国家/国家政权的人，总是对社会权力的下移和民间运动（还有跨国的经济权力）重视不够。新史学对经济史和东方文明的解读正在侵蚀着西方近代的主流历史，而生态、能源、灾变和核战等则威胁了线性向前、最重大团圆的历史进步观。权威主义、民族/国家主义、新左翼和文化保守主义等逐渐从启蒙思想文化阵营分化出来，就是一个无情的证明。

在接下来这个经济体系崩盘和政治局面混乱的新时代里，可供自由主义生长的土壤将更加稀缺，特别在中国，与社会溃败（孙立平语）同样可能比较容易出现的是“威权+民粹”的局面。我们以互联网为例，早先还没大众普及的时候，拥有知识和技术的自由派精英几乎主掌着一切，BBS更是成为政论阵地，没日没夜地进行着揭批、嘲讽和意淫的自由民主“大业”。然而很快普通民众介入，于是自由主义者马上喊出这些老百姓没素质，言语粗俗不体面眼光狭隘不成器，甚至面对民众时放弃“民主”改玩“自由”（只在跟政治精英争权利时才把“民主”、“民间”和“民营经济”之类的词拿出来），后来干脆纷纷逃离论坛等公共平台改开个人博客，使论坛成为“愤青”、民生和文娱话题的集散地。之后大众又涉足博客，朝廷也开始主动管理，自由派知识精英便再一次集体逃亡，去更小的圈子（牛博和推特）里自娱自乐。自由主义者就这样，一步步主动或被动地把自己孤立起来，把政治机遇放弃掉，而放弃团结底层大众不但使无约束的政治精英势力空前膨胀，糟糕的失衡局面也使得中国老百姓终于被逼登上了政治舞台——每年数以万计的群体性事件、悲惨的个人/群体遭遇、民意对民生的无限渴求、论坛上对不义言行的声讨……左翼的力量再次兴起，迫使政治精英开始在很多领域做出让步（自由主义者依靠体制内改革派、学术界和媒体抓紧进行有利自己的解读，但整个形势变化已经越来越超出控制）。

自由主义的不争气，使得中国再次出现左右对决的社会摊牌局面，而面对这个局面，自由主义者很快就要分化掉，黄万盛摩罗之类的人逐渐会自我反思分化出来，陈永苗老虎庙等则正在远离空谈走进民众和现实，当然，彻底沦为权贵和资本鹰犬的右转者估计也会有不少。但无论如何，自由主义中国梦是要又一次破灭了。要不了十年，我们就会不再把自由主义当作一股值得重视的政治思潮或社会力量了。02/04，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