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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正月十五 庄有在我这儿住了三天以后,他竟然说夜里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什么鬼魂人影的丝毫也没有看到,可我觉得住处附近原来的那些怪叫,和我房间屋梁上的舌头依然纠缠着我,同时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女人的哀叹声。我不禁羡慕起那些傻子来,难怪圉城人认为傻子是最有福的,他们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傻有福、傻有福”的,相比之下谁敏感谁就最容易受到伤害!我羡慕庄有像猪一样躺下就能睡,可我不敢这样对他说,这么一说就把人给得罪了。
他怎么一躺下就能睡得着呢?我一气之下就要把庄有给赶走,他们全家正求之不得呢,因为有他在家呆着可随时叫他干活。
庄有临走之前,他母亲还特意来了一趟,说是给我“愿意、愿意”,我想她是在给鬼愿意、愿意,因为她总是冲房梁不停地唠叨:你这个大人物今后就别吓俺了,俺谁都知道您死得冤,可是这么多年都已过去了您就安息吧,还是死了好呀什么痛苦都没了,你看我们活着的还不如跟你一样死了的好,早死早托生啊……
说也奇怪就是从这以后,我屋子里那种奇怪的声音就不再天天烦我了。
白天,我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也早做好了,为了弥补那天晚上我对周老的不耐烦,所以我就主动上门找周老聊一聊。
谈话是从周老的书稿开始的。这几天晚上,我先大致地读了费老的书然后再看周老的稿子,稍做对比就可以看出周老文字的老辣,所举事例都很典型材料也较为详实,他把圉城社会的病症和出路都逐一指了出来。我这才知道故乡圉城不愧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难怪圉城人至今仍夸口说诸葛亮在这里呆过、刘秀在这里呆过、程咬金在这里呆过、李自成在这里呆过,就连后来被公家平反的白朗也是出自圉城,说他的老家就在南边的白庄,当然此说未免有点儿牵强附会。不过,国民党军阀韩复榘在没当省主席之前,的确曾经在圉城附近的河上呆过,据说还偷偷地来圉城嫖过女人,这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姨太太,这是连圉城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我感到非常滑稽,圉城人有时候显得健忘可有时却显得并不那么健忘,看来他们的健忘是有所选择的——针对那些令他们痛苦的事情——比如说韩复榘打猎扰民,那段令他们万分痛苦的事儿就给忘记了,因为我小时候从没有听大人们提起过,只是最近看了周老的书稿后才得知的。韩复榘在圉城打猎时,竟然把正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当成了“兔子”,不知怎么打着、打着就把农民当成兔子给打死了,而且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当时咋看咋像兔子!”我为周老书稿中处处透射出的人文关怀感到由衷的赞佩!但实话说,周老的书稿并没有彻底从根基上对圉城进行剖析,因而对圉城传统文化也没有更高一级的提升或建树,我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具体的评论意见我还真拿不出来。看来周老非常关心我对他书稿的意见,他一见我就问我可阅罢他的书稿,我怕无意中伤了周老那颗火热的心,就一味地、略显夸张地恭维周老,说他的书对我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周老您这么大的年纪,想不到思想却比我们年轻人还活跃。
周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动情地说:“真的吗?”接着他说他还有一本书稿从来没让任何人看过,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官僚政治的游戏规则》,它应该比王亚南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耐读一些。
我问他是否就是《资本论》中文版的早期译者王亚南,他说是的。我又问,您所谓的耐读是否就是指深刻一些,能否告诉我这本书到底在哪些地方有所创新?
周老说,中国官僚政治的经济基础一直就是国家所有制,夏商周奴隶社会的国家所有制,春秋以降封建主义的国家所有制,还有、还有……,说到这儿周老就此打住不往下面讲了,而是铿锵有力地说咱中国似乎从来就不存在一个中产阶级,以此来对官僚政治进行制约和钳制,由此看来他们自古以来就是雌雄同体,所以就难怪为什么中国专制主义历史那么长久了。他又用更小的声音对我说,老马从老黑那里继承的国家主义的东西,本来就暗合咱们国家的儒学传统,您说呢?我发现他给我说话第一次用了一个您字,这说明他眼下正想讨好我寻求我的支持。
我有些担心地问周老,依据我有限的经验教训,像您这种写法在国内能给您发表吗?周老沾沾自喜地小声告诉我说,马上就要有一个法国汉学家来圉城,看他能否帮忙在国外给发表出去。
瞧周老激动的样子我不禁在心里感叹道,人们为什么总是到老之将至才变得真诚起来,同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变得固执起来了呢。从周老的身上,我竟然看出了晚年哥白尼,或晚年托尔斯泰身上的影子,不说他们单说咱中国有个文学泰斗,到了八、九十岁才学会说真话,结果大受夸赞一点也不觉得晚。自古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依此类推肯定有不少的人,还没等学会说真话就呜呼了。
话又说回来,国家投入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改造旧知识分子,敢情到如今还没有把周老给改造过来——他竟然还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我怕他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到了晚年稍不留神就犯错误,所以故意给他泼冷水说,1967年苏联两位作家偷偷在国外发表作品,虽没有攻击内容但还是遭到审判;前不久,波兰有个叫亚当·沙夫的理论家,也是因为没经官方批准,擅自在国外发表文章,受到了处分和群起的批判……我本想给周老提个醒,可他却不领情,他说他写的都是能使咱强大的文章,除了上面不想让咱们强大起来,还像过去似的整天想着整别人。我说过去咱的政治家们跟苏联学得太多了,苏联历史上犯过的几乎所有错误,过三、二十年后咱又跟着人家再犯一遍儿——如果允许理论探讨和批评的话,我想这些错误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周老大睁着眼睛问我是如何得出这种结论的?
我对周老解释说,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就是写苏联模式,由此我又谈及当时泡图书馆泡得的自由观:“宁愿有自由而冒危险,不愿为安宁而受奴役。”我在八十年代初最强烈的心愿就是要追求自由,除外还要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作为新一代知识者如果不能在理论上进一步得到提升,那么,我们也只有宽容自己越来越能够忍耐各种奴役。我当时就疑惑为什么几乎苏联人犯过的所有错误,我们伟大的中国人民都要跟着重犯一遍呢?你比如说斯大林扩大工农剪刀差的政策,原本只是某个名叫普列奥布拉任斯基的心血来潮,可是它对苏联和中国社会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呀!中国工人啼饥嚎寒从嘴里往外在抠粮食的时候,中国农民勒紧裤腰带在饿死成千上万人的时候,他们认识到了他们的艰难处境竟是由这混帐的理论导致的吗?再者说就是从正统的理论上也讲不通呀!在一个人民大众当家作主的国家,难道是人民通过决议自己让自己饿死的吗?更让人奇怪的是饿死那么多人却没人负责,好在那时候没有交学费一说只有一句:“你不知道人不吃饭是要饿死的?”那么多的亡魂就被这样的一句话勾销了!你说我们怎么会不贫穷呢。其实,思想和理论的贫困才是国家贫困的根源。三百年前的英国政治思想家密尔在他的《代议制政府》里,早就把哪怕是再英明的君主专制政体都否定了,可是我们广大的土生土长的圉城人呢?我们却一直沉醉迷惑于,圣主、明君、忠臣所营造的肥皂泡幻想,非理性代替了理性,情绪和所谓的“忠诚”取代了法律与制度保证——这是何等的卑劣和耻辱啊!我记得美国总统杰弗逊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假治理之名,把全国分成两个阶级,一个阶级是狼,一个阶级是羊。……如果他们(指人民)一旦不关心国事的话,你和我,国会和州议会,法官和州长,都会变成狼的。”对于这个美利坚合众国的奠基者来说,难道他们不具备我们所称道的一切美德吗?但是他们是理性的他们更愿意相信一个合理而周延的制度,正是由于他们把国家给开了一个好头,所以,他们很少因自己的原因而让后人陷入政治危机的困难境地。再看看那些落后的专制的要求人民不断地表示忠诚的国家吧,他们换一个领导人就像是换一个外星人一样,首先是制造恐怖气氛让人民感到害怕,实际上,说透了只是少数人感到害怕而已,他们感到最担心和害怕的不就是权力旁落……
在我大发一阵感慨的时候,周老只是一直地笑,有时点头有时仅稍微摇摇头,他对我的谈话不表示明确的意见。
从周老家里走出来,天好像阴得厉害,我出门一看,果不其然,天上稀稀拉拉下起了“盐疙瘩”,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本想出来看看月亮,结果却……。不知道是谁家在我门前开的菜地,我不想去百米开外的厕所方便,心想反正别人也看不见于是我就变废为宝,不妨给他们的菜地施些上等的尿素。
路上我一直在想,孤注一掷的周老是不是想出书想疯了,他怎么可能会得到一个法国人的帮助呢?我越发觉得周老像个谜一样,怎么也猜不透他的身份与思想根底。
夜里很晚我才入睡原因是我又听到了老鼠钻风箱或者骨头敲骨头的声音,这些声音好像就是在我床底下发出来的,我的心无形中被挖出了几道深的血痕,照这样挖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因为我不是西方神话中,那位名叫普罗米修斯的英雄,我实在没有为大家盗火的勇气,再说我的肝脏也不会自动修复。我只祁求小老鼠的抗议方式,或被冤的阴魂不要与我为难最好离我远点,我才二十五岁不想这么早就被你们拖累,我想自由自在地探索自然或者创造发明。我摊开稿纸写了一首给它们的“安魂诗”,我知道我的诗写得不入流,但是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我才能使自己和所有被害生灵重归于寂。不错,我入睡的时间大概是在凌晨两点钟。然而,刚睡下不久我就被可怕的噩梦缠绕住了,像昨晚一样到处都是冬天里树枝一样的怒发、手臂,还有长长的舌头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地。我惊醒以后就再也睡不着觉了,远处传来尖尖的、细细的游丝一样断断续续的哭声,我心想那一定是谁家的孩子在夜哭,要不早上就不会碰上华表似的电线杆上满贴的告示。
说来奇怪,你不听也就罢了那声音也就不往你耳朵里钻,只要你用心地听了一声就怎么也摆脱不掉——那孩子的哭声仿佛是一个领歌的在领唱一样,接下来此起彼伏的大合唱只怕你死死捂着耳朵不想听也不能了。我就是被这种奇怪的哭声给搅活得几乎一夜都没合眼。